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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哔剥一声响,渐渐熄灭了。 达勒依打了个机灵,从羊毛毡里冒出头,睡眼惺忪地发了会儿呆。河谷里的风打着旋儿从他鼻尖上掠过去,掺杂了些火堆灰烬的味道。他渐渐清醒了,翻身起来,摸黑麻利地收拾好行装,放到马背上。绝尘冲他打了个响鼻,马蹄子不爽地在沙地里踢踏,朝地上啐了一口没嚼烂的花花柴。达勒依无语了一下,只好摸着它的脑袋哄它,心里盘算着完事之后得去龙门客栈休整一番。 他事先打听好了,那伙沙匪马贼盘踞在龙门峡谷深处一块巨大的岩拱下,离此处河谷有小半天路程。马贼们半夜劫掠疏于防范的商队或是附近的人家,日头起来了则在营地里饮酒作乐,喝醉便倒头睡觉,睡到日落,再成群出去,如此往复。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午时三刻实在是个送他们上路的好时候,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往大漠深处去了。 黎明前的夜最黑。起初达勒依还可以凭着点点星子辨别方向,不知何时飘过大片乌云,将一钩弯月和星星都遮住了。大漠苍茫漆黑,他辨不好方向,踌躇一番,下马划拉了些枯枝和梭梭草,绑出个火把,伸手从怀里掏了个火折子,轻轻点燃。明亮的火光驱散身上的寒意,达勒依回到马背上,正想将火折子收回怀里,却在飘摇的火光中看着它愣住了。 那是个极轻巧的火折子,三寸长的青竹筒外包了一层精铁壳,上面雕着细密翻涌的水波纹,掰开竹叶形的卡扣便可打开盖子,连吹都不需吹,橙红的火光便在筒内明灭。这火折子跟旁的不同,里面塞的不是卷了硝石和樟脑的火纸,倒像是什么油膏混了香料,用时裹着一股异香,精美异常。 这是他廿二生辰时,唐游渊送他的礼物。他喜欢得不行,时不时拿出来看,很是舍不得用。他曾追着唐游渊问是怎么做的,唐游渊被他问得不耐烦,道这是唐家堡的独门方子,怎么能随便告诉。达勒依不是第一天到中原,心想也没见别的唐门弟子有这等精巧之物,愈发宝贝。唐游渊看着好笑,叫他倒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只要不遗失,这火折子管保达勒再用三四十年。达勒依凑上去,三四十年之后用完了怎么办? 唐游渊顿了一下,轻描淡写道,还能怎么办,再给你做一个呗。 达勒依叹了口气。他这次赌气跑出来,别说三十年四十年,有没有命回去都是两说。可是他又觉得委屈,明知唐游渊大约也不会管他,还是憋着一口气要独自一人把这单子做掉。一路上他都忍不住想,若是此次真的失手,唐游渊会不会还是那副宁愿与他绝交也不来大漠的样子?他会后悔没跟他一起来吗? 他默默盯了那火折子一会儿,索性不再想了。要是真失手,就在大漠深处找个地方揣着它躺下,等风沙将自己掩埋,一算魂归故里,二算跟唐游渊埋作一处了。他收好火折子,借着火把的光辩清方向,继续赶路了。 太阳升起来后,达勒依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日头越发毒辣,他抄小路,尽量拣挨着胡杨树林的树荫走。绝尘鼻孔翕张,不停喷着干燥的热气,显然不怎么适应大漠的天气。达勒依有点后悔没租上一匹骆驼,正无奈间,忽然望见这片胡杨林的树干缝隙间似乎露出粼粼水波。他翻身下马,牵着绝尘走进树林查看,果真有潺潺泉水自一块巨大砂岩下的泉眼里冒出,绕着砂岩汇成约莫两丈见方的一湾清泉。绝尘见到清亮的泉水,一脑袋扎下去解渴。达勒依也俯身喝了几口,喝完索性摘下手甲和兜帽,掬起几捧水痛痛快快洗了个脸,这才觉得躁意稍减。他站起来,想去马背上取水囊来灌满,刚要伸手去拿时,耳朵里传来一声很轻的哗啦水声。 达勒依瞬间警觉。他抽出弯刀,悄无声息地隐了身,躬身沿着岸边向那块砂岩背后绕去。 砂岩后面也是一片水面,只有几片树叶飘在上面打转,似乎刚才的声响只是达勒依的错觉。他谨慎地扫了眼岸边,沙地上看不到什么脚印和水迹,确实没有人在,这才解了暗沉弥散,准备回去。正在此时,地上有什么东西反射着晶光一闪而过。他顿了一下,俯身捡起来,捏在手里对着阳光细看。那是一片樱桃大小的半透明深青色薄片,光洁莹润,颜色自微尖那端向外晕染,边缘透明,一面光洁如镜,一面似敷了流银,对着光转动时会发出令人目眩的光晕。 达勒依眯眼分辨了一会儿,觉得像是一片鱼鳞。鱼鳞常见,这么漂亮的他却从未见过。他转头看了看泉水,也不像有鱼的样子。刚才也许是有鱼浮出水面又潜下去发出的声响,他这么想着,随手把那鳞片放进了腰带内侧的暗袋里。 达勒依到达沙匪营地附近刚好过午时。他找了一处不易被察觉的地方,一边啃干粮一边观察营地里的情况。两块干粮啃完,他也看了个明白。营地上方的岩拱上有两个马贼值守,可以将整个营地尽收眼底,可是烈日当头,岩拱上无遮无拦,两个马贼蔫儿吧唧地坐着,两刀就可以放倒。底下营地四周都有人把守,俱倚着栅栏找阴凉处偷懒。其他人似乎都在大大小小的帐子里躲日头,这里离得远,只能依稀听得一些高声醉语和浪叫。这伙沙匪按帐子算,人数少说也有二百多,达勒依盘算了一通,发现再怎么小心行事,进入头目主帐之时都要引来其他沙匪。他自信就算这样也可以取得沙匪头目的项上人头,但要悄无声息地遁走属实是不太可能。若是唐游渊在就好了——他又伤心了一会儿,只得把兜帽戴上,靠着掩身的砂岩,心中默念了一遍大光明录,又垂眼呆了一会儿,提着双刀起身。 他实在是不敢再去想唐游渊了。 他运起金虹击殿,牢牢攀附在岩拱侧面,然后施展暗沉弥散,手臂一振,轻轻翻了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上面毫无防备的两个沙匪抹了脖子。他把两具尸身背靠背撑住,让下面的人以为上面的人只是坐着偷懒,又隐身再去看下面的营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更好的路线,只得悄悄跳下去,隐在一个帐子后面。 午时三刻,正是天最热的时候,烤得人头昏脑涨。达勒依屏息凝神,闪身在一个个帐子后面,尽量避开巡逻的沙匪,接近中间的主帐。实在避不开的,就利索地砍了,拖去不易被发觉的角落,把刀口挨着沙地,血尽数被热沙吸去,不叫沙匪养的恶狗闻到血腥味。好在营地里酒味、烤rou味和脂粉味十分熏人,倒真的可以遮掩一番。 这么做十分费劲。往时他与唐游渊搭档,这些小喽啰只消高处的唐游渊一发夺魄箭便能收拾妥当。暗沉弥散也有调息时间,他掐着最后一息闪到一个帐篷后面的帘子里,身形便现了处来。此处离大帐不过几十尺,再一个隐身的时间,说不定割了头目人头再走都来得及。他心里数着时间,冷不丁一个醉醺醺的沙匪掀了帘子,一边解裤腰带一边与他来了个大眼瞪小眼。这一下猝不及防,那沙匪大着舌头要问话,刚说了个开头便被一刀削了半个脑袋,咕咚一声沉重地栽倒在地。他死得离帐篷极近,立时惊动了帐篷里的沙匪。达勒依心里大骂一声,来不及处理尸体,隐了身径直向大帐奔去。 帐篷里的沙匪出来,发现死了人,大呼小叫地把整个营地都吵了起来。清点一番发现竟然悄悄死了三十几个人,尸身在空地上排了老长一大排,一下子便炸开了锅。主帐门口渐渐聚集起沙匪,达勒依一时潜不进去,只好翻上帐顶伏下身子静待时机。 主帐里本是奏乐调笑声不断,几个喽啰满脸煞白奔进去,就听里面稀里哗啦的摔杯砸盘,混着女人的惊叫。帐子震动,一个五大三粗的沙匪提着刀喷着酒气掀开帐帘大踏步走出来,正是那头目。 三十几个死尸摆在眼前,头目气得发了疯,一通污言秽语地诅咒,让人掘地三尺也要把杀手找出来。达勒依隐身伏在帐顶,手里摸了摸贴身收着的火折子,抿了抿嘴角,悄悄抽刀,拧腰发力,瞬时闪到头目背后,缴械锁喉,锋利的刀刃散着血腥的寒气,轮斩齐下,还未等众沙匪反应过来,便把那颗残留着凸眼咒骂表情的沉重人头提在了手里。 明教弟子一身白衣泼了半身的血,提着双刀好似一尊浴血修罗。他并不恋战,提着人头便要突围出去。沙匪们这才如梦方醒,狂叫着挥舞各式武器扑向他,甚至连豢养的狗都放了出来。 达勒依咬紧牙关。他无法施展暗沉弥散,本就失了逃脱的机会,之前为了方便得手,又运行心法将气力都注于一点,保证一击必杀,此时这么多人一同攻来,令他一时半会儿难以调整心法招架,身上霎时皮开rou绽多了几道伤口。他咬了咬牙,一手将人头别在腰带上,一手将刀柄接在一起的双刀挥出一记满日,逼退面前乌泱泱的沙匪,心里默默算着隐身的时间。可是沙匪实在太多,一百多人将他围在中间,双手也无法抵得过这许多攻击,纵使能使出隐身,怕也难遁出这么大的包围。他体力渐渐不支,脚下步法越发凌乱,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绝望。 从前与唐游渊一起出任务时,不论落入何种境地,他都没有过如此念头。眼前的人影乱晃,他本能地抵挡,冷不防后腰捱了一棍,脚下踉跄,一道刀光迎面劈来。他看着那道似乎慢了许多的刀光,闭上眼睛,龙门的烈日透过眼皮将视野染成一片鲜红。他心中忽然暗暗嘲笑自己的天真。本以为就算是重伤也能脱出包围,找个地方安静死去,没想到却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刀光伴着惨叫一闪而过。没有预计的脸被劈成两瓣,达勒依本能地一刀斩出,面前又被杀退几人。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眼去看,闪动的烈日使他眯起眼睛,一片金光朦胧的光晕里,他看到面前的沙匪们一个个倒了下去,剩下的纷纷后退,惊慌四顾。死了的沙匪后心口和后脑俱插着一支犹在颤动的细细短箭。箭羽幽蓝,光华夺目。他心口巨震,惶急地抬头望向那巨大的岩拱。 只见高高的岩拱之上,一个唐门背着阳光端着弩立在那里,利落地蓄力瞄准,电光火之间,扑到自己面前的马匪就重重跌落沙地,那箭头力道之大,甚至都穿透了坚硬的头骨,透额而出。 达勒依从没有这么入迷地看着唐门,他仿佛失了魂,连厮杀都只凭本能。他看到一些沙匪弃他而去,怪叫着冲去岩拱那边。唐门收了弩,背后支起一对精巧的机关翼,从岩拱上飞身而下,掠过漫着血腥的沙风冲向自己,伸出了手。 像以往千百次那样,达勒依扶摇而起,抓住那只看似纤细的手臂,由着他带自己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