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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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风沁凉。唐边雪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倚在窗台上睡着了。潮湿的空气包裹着他,连带着胸腔里的旧伤隐隐作痛。 已经四年了。 陆回风在他面前被唐温酒一箭射穿脖颈,满是泥土地倒在他身上。这一幕烙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每个深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他真的以为陆回风的确死了的。可是如今,在无尽的后悔与虚无中度过了四年后,他突然收到了这个红宝石坠子。陆回风最喜欢穿朔雪衣,他无数次在阳光明媚的午后看见这颗宝石衬着西域青年灿烂的笑容发出夺目的光泽。 他看着手中紧攥着的红宝石坠子,想,若是当时自己做另个选择,也许他们今日不会像这般境地。陆回风待他热情似火,有一些没说出来的情愫与爱慕,都盛在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他一次次回想那时自己的选择,每次都发现自己后悔了。后悔把那个太阳一般的明教推离自己身边,后悔逃避自己显而易见的心动,后悔自己每一次的优柔寡断。 他目光飘向那装着血红药草的盒子,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天唐小钉站在药堂大门前,揪着裙摆冥思苦想要怎么给唐边雪告假,快把衣服抓烂的时候,却看到唐边雪没事人一样从堂前的铁索桥上过来,甚至还摸了摸她的头,心情很好的样子。她吃了一惊,但也没敢问什么。 那身燕云衣,师兄已经四年没有穿过了。自从他受伤,再怎么养着身形也不似从前,此刻穿这贴身的黑衣,更显得腰身细瘦不堪一握,让人心惊。 她想问唐边雪发生了什么,可唐边雪一上午都沉迷公务,她张不开嘴。正在这时她哥回堡了,她便怂恿亲哥去问。 唐小箭出了任务回来,刚风尘仆仆把千机匣送去保养,转身便听唐小钉说了这几日的情况。唐温酒死了,唐边雪去了药堂,师门上下独剩他一个在逆斩堂做些外人不知道的乱七八糟的活计,个中烦恼只能说与唐边雪。 “我知道了。”他吩咐唐小钉,“你晚上请他来家里同我吃酒聊天吧。” 唐小钉指指自己鼻子:“那我呢?” 唐小箭笑眯眯:“你出去找幺儿玩。” 唐小钉负气而去。 晚上的时候唐边雪果然来了。唐小箭在廊下的竹榻上备了竹叶青和各色糕点,两人看着月色同饮。 “他回来了。” 唐边雪手里把玩着那小小的竹盅,突然道。 唐小箭泼他冷水:“不可能,我当时处理的,死透了。” 唐边雪从袖子里摸出那个坠子:“看这个。” 唐小箭瞥了一眼,道:“说不定是别人。” 唐边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全饮下,又倒一杯:“这话你自己信么。” 唐小箭沉默一会儿,提醒他:“要不要我从逆斩堂调两个人跟着你。或者叫林松和揽银来。” 唐边雪摇摇头:“你们就别管我了。” 唐小箭静静坐在那里,看他毫不节制地饮酒,低声应道:“……知道了,左右你也活不了两天了。” 唐边雪饮尽一杯,懒得再倒,索性伸手直接拿了酒壶,道:“其实他回来了,我该高兴。”他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我能解脱了。” 唐小箭没再劝他。 唐边雪以前饮酒从未醉过。他知道唐小箭会替他善后,这次索性放纵自己。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的家,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似乎装了许多烦恼和委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晚上他又梦到陆回风,但这次他却不敢认了。 梦里的陆回风就坐在他床头,穿的却不是那身他最熟悉的朔雪衣。他换了一身漆黑镶金的衣服,肩膀手臂上有冷硬尖锐的护甲,背后一对映着月光的锋利弯刀。他头上的兜帽遮住一侧脸,另一侧脸隐在阴影中,俯视着烂醉的自己。他看不到那双漂亮的浅琥珀色眼睛。但他知道这就是他。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发了癔症,还是醉酒原本就有这功效,早知道每日都喝得不省人事才好。他手臂遮住眼睛,哈哈大笑起来,拿开时陆回风还是坐在那,一动未动。 他笑完了,又感到一点悲伤,支起身子去握陆回风的手。他不知道陆回风的手是不是冰凉的,厚实的手甲隔绝了他,他又去摸陆回风的脸。 “是热的……”他喃喃道,似乎很感慨,“是热的。” 他痛苦地咳了几声,嘴角呛出一缕鲜红,喘息一阵,慢慢爬过去,像个小孩一样撑着床榻静静看了陆回风半天,才发现他晕得根本看不清,于是放弃了。 只是个梦而已,他满足了。他伏在陆回风膝盖上,畏寒似的蜷起身子,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好些以前不能说,不敢说的、回避着的话。 他说他后悔了。 第二天光大亮,唐边雪醒了。还没睁眼就头疼欲裂,是宿醉的恶果。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才长出一口气,一边撑起身子一边睁开眼。 然而这动作僵在半路。 榻边背对着他坐着个人,宽阔的肩膀上披着光亮浓密的棕色卷发,还是昔年温暖的样子。那人听他醒了,身子动一动,转过脸来看他。 唐边雪呆呆地半支着身子看着陆回风。他比当年成熟了许多,额头饱满,鼻梁高挺,蜜色的皮肤衬着深邃的浅琥珀色眼睛,浓密的睫毛又卷又长,薄薄的嘴唇抿着,喉咙间有个珍珠大小的疤。唐边雪看到那个疤,像被灼到,猛地移开视线。 陆回风垂下眼帘凝视着微微发抖的唐边雪,半晌,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拿赤菀草去配药?” 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嘶哑,是伤了嗓子。 唐边雪坐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薄被,像被他的目光刺透,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摇头。 陆回风道:“把伤治好。” “不……不。”唐边雪喃喃道,忽然不发抖了,他脸上血色尽退,盯住他的脸,“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杀我。” 他的目光锐利之极,却没了当年那份灵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眼泪。他像在看着陆回风,又像在看别的什么。 陆回风叹了口气。他伸出手碰了一下唐门的脸,温声道:“听话。” 唐边雪愣愣地看着他,在那冰冷的手甲触到自己眼眶时,摸索着握紧了它,泪如泉涌。 陆回风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兜帽下低垂的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痛色。 唐边雪哭过一阵,渐渐平复,松开陆回风的手,不再看他。他眼眶发红,身形不稳地站起来,还是从衣箱里拿了平日里常穿的破虏衣。陆回风已经不再穿朔雪衣,他何必还要执着于当年。仔细想想,这几天穿燕云衣的自己,简直可以用犯贱形容了。 陆回风是回来杀他的。 他丝毫不避嫌地背对陆回风换好衣服,问:“你到底何时动手。” 陆回风看着他突出的蝴蝶骨,嘶哑道:“你只同我说了两句话,都是问这个。” 唐边雪似乎终于把自己裹进了安全的外衣里,此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淡淡问:“我以为你不该浪费时间。” 陆回风喉结动了动,咬牙道:“你拔了毒,我就会杀了你。不管怎样当年你救了阿姐一命,这个人情我不能不还。” 唐边雪好笑地看着他:“艾妮塞最初中毒也是我们安排的。”他摇头,“不然如何接近你们?”他走近陆回风,脸离明教不过寸许,低声道,“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吧?是不是很恨我?”他玩味地勾起嘴角,轻轻用手摩挲了一下明教喉间的伤疤,轻轻道,“我毁了你们镖局,坏了你们明教的事,害死你的亲近之人,把你骗成这样……你就没有想着要把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砰得一声天旋地转。待回过神,他已经被明教抓住手腕抵在墙上。陆回风红着眼睛紧紧盯着他,急促地呼吸几下,艰涩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以前骗我,逃避我,瞒着我,现在又激怒我。”他像一只向人示好却被扔了石头打伤驱赶的流浪猫,眼睛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这些年我想了很多,也终究没有想明白。唐边雪,你想在死之前一直这样对待我吗?” 唐边雪勾起嘴角:“陆回风,你最好一刀捅死我。或者随便怎么弄死我。都可以。”他累极了,把头向后靠在墙壁上,目光虚无地看着承尘,“是我对不住你,你只要杀了我,我们就都能解脱了。” 陆回风道:“你昨晚同我说了许多。你说你后悔了。” 唐边雪偏过头去道:“醉酒的话,不要当真。” 陆回风沉默许久,似乎终于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对峙失去了耐心,也对唐门这副样子彻底失望,长吸一口气,点点头,凑近唐门的耳边,道:“好吧。唐边雪。”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让自己适应这个恨了四年的名字,“你说的对,这样喊你,似乎就不那么容易沉湎往事。”他点点头,“我成全你,你说我怎么弄死你都行,对吗?” 唐边雪喉咙动了动,想躲避呼在耳边的热气,但还是忍住了。 “好。”陆回风轻快道:“当年你总是对我的心意视若无睹。你勾引我,又躲避我。我每每想要告知心意,都被你蒙混过去。我对你痴心着迷,你却把我耍得团团转。看我那副蠢样子,你心里是不是很爽利?”他好整以暇地一手扣着唐门腕骨浮凸的手腕,一手顺着那紧韧的腰身摸下去,一把捞住他的腰按向自己,使唐门不得不以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贴在他身上,“好边雪,既然这么想被我弄死,不如张着腿被我弄死在床上,这才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