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同人小说 - [且试天下丰兰息中心]紫金山在线阅读 - 番外三 逍遥梦

番外三 逍遥梦

    长安又在求他的主子了。

    流光站在演武场边,初十一瘸一拐地回到她的身后,哼哼唧唧地讨药,被乜了一眼才消停。

    丢人现眼就算了,可不敢耽误她看戏。

    这出好戏的主角一个立在高阁,一个跪在庭中,一个口称“谢堂主”,一个满嘴“求主子”,各论各的,说不好是亲近还是生疏。

    长安——现在是刑堂堂主谢欢了,刚刚主持月比时何其凶猛,一把无锋剑让多少武士望而兴叹。不一会儿兰阁上传来口谕,仍是按历次的规矩,谁杀了谢欢,谁就是丰息的新影子。这才诱得勇夫纷纷上前,而谢欢——大家还是习惯叫他长安,就像头捍卫伴侣的公狼,以一敌三都愈战愈勇。一炷香的工夫,金戈铿锵之声止歇,场上擂主身形依然挺拔,场下倒是多了许多狼狈的落汤鸡。

    然后这威风凛凛的胜者,就很熟稔地跪了下去,丰息每回都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每个月的回答也都是那一句。

    “长安恳求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今天他依然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他应是习以为常了,脸上丝毫不见尴尬,向兰阁上遥遥一拜,神情自若地一掸衣摆,便回他的刑堂去。长安好像从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靠这月复一月的乞求,向丰息表明他一以贯之的忠心,和衷情。

    “多难得,我直说吧,我想要。”

    丰息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神情颇有些微妙:“自从谢欢处决了二月,向日的不正之风已经遏止,流光姑娘乃是绝杀,难道还挑不到合心意的影子?”

    流光红唇微启,轻轻吹着手中茶盏,一双水汪汪的媚眼弯弯地瞧着他,反问道:“我乃是绝杀,难道还不能挑最合我心意的影子?”

    “我羡慕不来公子的运道,一进姽婳城便有个好影子,头一回去刺杀神医沈墨,回程还能捡到个机灵的小家伙。反正钟离那么可心,长安既然进不来兰阁,您又何必在乎他晚上是宿在刑堂,还是流光院呢?”

    况且,现在已经没有姽婳城了,江湖上耳目通天的隐泉水榭声名鹊起,榭主与近年崭露头角的女侠风夕并称“黑丰白夕”。太湖石上见证过数百年春秋的冠芳宫三个大字,也早已磨了去,取而代之的是风骨卓然的“兰阁”。千瞳不再专盯着各院的风吹草动,而是散往四海六州,遍布江湖庙堂。换言之,无论绝杀院里搞出什么动静,都污不了丰息的耳朵。

    这些不用流光说,丰息是最清楚的,他将书角捻了又捻,也不说一句可与否,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明里暗里向你示好的人,不说上百也有九十,流光姑娘如何就看中了他?”

    “公子犹豫半晌,就想问这个呀?”流光嫣然一笑,单边眼睛忽闪一眨,颇有些你懂我懂的暧昧意思,“论容貌,他远不及公子,便是初十也比他精致些,胜在那份野性。况且……猿臂蜂腰,气力雄壮,其中的趣致,公子应当比我体会更深呀。”

    丰息整个人一呆,耳根腾地红透了。明明早经人事,却在谈及这档子事时总还葆有一些天真情态,看得流光喉间一阵微微地痒,突然生出些在那小巧耳垂或白嫩颊rou上留个牙印的冲动。

    “咳嗯,”丰息低头清清嗓子,“此事终归还是要问本人的意思,只要他愿意,我也……不反对。”

    流光扑哧一笑,用罗扇半遮着面乐不可支道:“公子还是这么招人疼,流光晓得了——反正我有过烟柳,也不会有人比他更好。”

    她起身福了一福,便袅袅娜娜地退出了兰阁,初十候在外面,被仲春的暖阳晒得打盹,被她照脸轻轻一拧才醒过神,嬉皮笑脸地撒娇卖乖。流光往自个院子走去,一路不时被步履匆匆的千瞳和从前姽婳城的姑娘们问好,大家走在修葺一新的亭台水榭间,有的是去隼楼传信,有的是去赴友人之邀,还有的是去不再设限的经阁修炼,那些尔虞我诈的血腥过往仿佛只是一场太漫长的噩梦。

    经过刑堂,斜刺里冲出个人,险些撞上。初十张口就要斥责,那人抛下一句“抱歉”拔腿就跑,初十定睛一看那背影,诧异道:“那不是谢堂主……吗?急成这样,老婆生啦?”

    流光闲闲摇着扇,笑着啐他:“没正形的东西,长安何时娶亲了?你看他喜形于色,该是有人,终于松口了。”

    数日后,刑堂由风竹接手,他是已故天杀姹妩留给女儿晚香的,算影子中头一号的忠厚人。雍京如玉轩总店则多了一个生面孔。流光去百里家刺探狐裘一事时,曾遥遥望了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倒不是马尾变峨冠、青衫换锦衣这些装束上的区别,而是无论手上做着什么活计,都平和欣悦的神情,哪里还寻得见从前那个利眉凶目的长安的影子?

    他偶然抬头,与她对上了视线,那一瞬,流光听到了春涧浮冰细碎的破裂声,闻到了涧旁兰花幽幽的馨香。她自认没有让这尊人形凶器动容至此的本事,回头,果不其然在雍京名满天下的花海掩映中,看到了在街边把玩小陶马的那个人。

    原来不过是想离他近些,流光垂首且叹且笑,如玉轩里飘出闺门旦珠圆玉润的唱词:“……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痴儿女,总归捱过了料峭倒春寒,前方便该尽是好景艳阳天了。流光放下帷帽,飘然而去,雍京大道上人来人往,杜丽娘还在唱。

    “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

    拂晓最是风寒,是真是幻,顷刻分明。

    长安再回到隐泉水榭时,几乎成了个血人。押送他的缇骑待他轻慢得像个物件,甚至故意在他费力地挪下马车时猛踹一脚,长安无力反抗,重重摔在地上。那人看着他徒劳挣扎的样子讥笑不止,流光敢怒不敢言,和风竹一道将他扶起,摸到膝盖以下绵软萎顿,那双曾有流星赶月之能的腿,竟从脚趾起,被一寸寸敲碎了骨头。

    “侯爷尊贵,你们却是贱如草芥的,但凡进了诏狱,便没有全须全尾出来的人。”那缇骑嗤道,“当日如玉轩拘走的一干人等,这是最后一个。兄弟们都有眼睛,知道是活着送到这的,若是自己治不回来,可别赖在官爷身上。”

    “别跟看仇人似地看咱啊,要不是侯爷一句‘罪不另罚’,你们以为这嘴硬的小子还能有活路?往后这隐泉水榭的主人,便是王上了,你们当肝脑涂地效力于前,胆敢有作乱之心,别怪咱的刀不长眼!”

    雍王自从得知了次子的第二重身份,便觉得身边哪个都可疑,哪个都像是丰兰息的眼线,会在他夜里酣眠时,再造一个斧声烛影的故事。积压的怒气和焦躁需要发泄,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一个最好的出口。流光是在驻守缇骑们的酒桌上慢慢拼凑起丰兰息的遭遇的,她强忍着割掉那只在她腰间游移的狗爪的冲动,又给这个出身百里家旁支的痴肥千户劝下一盏酒。

    “王上前些日子大肆搜集民间关于黑丰息的话本,你们道是为何?”百里琏一向以家世使然先听先知的许多秘辛自得,美人捧捧场,他便拆了方才卖的关子。

    “黑丰息此人的名声如何,大家也都知道。王上找了那些话本来,就是要找宫里锁着的那位正主复现一遍。那位自然不从,可王上说,演一本,便放如玉轩一人,如若违逆,那些人连带永平侯府都没有活路。”

    “听说现在那兰苑啊,可是比青楼楚馆更销魂的去处,只是专给王上一人享用罢了。”

    “我却听说,那位不堪受辱,前几日咳出了血。太医给诊出了肺痨,怕过了病气给王上,已送去了温泉宫等死呢。”

    “要我说,金枝玉叶的总归不经用,咱们这些莽夫,还是得去找那些耐玩的野路子!”

    酒桌上一阵哄笑,流光勉强撑着笑脸,舌根却阵阵发苦。天下四大公子,其他三个要么出身六州王室,要么传承天人名门,皆是早早成名,久负美誉,唯独黑丰息像一道天外飞来的流星,以一个“隐”字跻身此列,靠的便是来历神秘又无所不晓。

    可谁又不知那隐泉水榭的前身,黑丰息出身姽婳城,能是什么清白的人物?他从前执行任务用的全是化名,反而更助长了江湖上的猜测和流言,恨不得将姽婳城数百年的逸闻艳事都按在他身上。

    什么灵蛇探桃源,什么玉乳煨清茶,少数有些根据的,也被添油加醋,扭曲得厉害。像那沈墨明明是个贪财好色之徒,在寿宴上被妆作戏子的黑丰息一曲勾了魂去,方一踏进香闺便被长安用钢丝抹了脖子,到了说书人的嘴里,就成了妖狐艳鬼,害人性命,一爪掏了神医心脏时,身下还含着他的阳具呢。

    黑丰息在那些故事里,是鬼是妖,是一切yin靡情色的幻想。

    可……思绪被不耐烦的呵斥打断,流光回过神,百里琏喷着酒rou臭气的嘴已经凑到了面前,他骂道:“都说姽婳城里有的是漂亮妞儿,进来却尽是空院子,连个鬼影儿都不见!陪咱们吃酒是给你面子,什么万人骑的烂货,也敢在官爷怀里走神!”

    流光忍无可忍,丁香云袖一挥,玉臂上血红的“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一闪而过,桌上的缇骑纷纷中术,不省人事。屏风后转出一架轮椅,尖削脸庞,眼底淡青,正是隐匿多时的长安。流光瞥他一眼,觉得自己仿佛见了只清俊的游魂,阴阴郁郁得教她在三伏天里都脊背发冷。不过跟这满地贼心烂肺的人比起来,说不定还是鬼更可亲些。

    “你都听见了?”她问。

    “为人父是可以这样残忍的么?”他也问。

    若说是铁打的心肠,偏偏生出了那样功力散尽身负重伤之时都不忘叮嘱疏散水榭女子,防备官差欺侮的孩儿;可是rou做的心肝,又怎么舍得将亲生骨rou折辱至此?

    他们是尘埃里长成的草芥,不明白九重山巅的风,是怎么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冻结成一尊尊冷硬的石像。这些石像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世道。倨傲又麻木地看着无数美丽而脆弱的人、事、物以卵击石,然后赐予它们灭亡。

    他们都是被狠狠刺伤过的人,那些梦幻的泡影,那些夭折的春天,如果说它们有在世上留下哪怕一点痕迹,不过就是午夜梦回的泪流满面,抑或一声叹息。

    如果说这坏到极致的人间还有一线希望,流光想,便在于那个相顾无言的夜晚,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温泉宫里的那株兰花日渐枯槁,随身侍候的钟离也染上肺病后,雍京派去盯着的人便纷纷蒙上了口鼻,莲头香燃烧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再后来连殿门也不敢进。太医回禀至多还有三月时光,雍王拿到奏折时默然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温泉宫落锁的第二个月,偏门里走出一队轮值换岗的仆役,其中一个走出十几里地,确认四下无人,便上了安渔山脚一架等候多时的马车。

    清风作伴,像慈母柔软的手,护着马车跑得很快。

    青州惜云,雍州栖梧,冀州皇朝,幽州纯然,甚至还有从不干涉六州王室纷争的天人玉氏。这些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彼此之间也不乏龃龉和较量,很难想象他们会为了同一件事联手,但丰兰息只要站在那里,便是唯一的答案。

    雍京守备敌不过这样的冲击,况且还有凤家在内策应,几乎是一触即溃。那日正逢雍王丰宇的五十大寿,望着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从殿外稳稳走来,他竟下意识地有些庆幸,但随即便被惊疑、恐惧、厌憎交织的复杂情绪填满了心房。

    丰宇是黑丰息了结的最后一条性命,却是丰兰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杀人。丰莒目睹了这场旖旎的谢幕,走过地狱门,踏上灵山道,极端的惊惧后他拊掌大笑,他说丰兰息,在你必将百代流芳的光辉人生中,这将是你唯一的污点。

    “是吗?”丰兰息拔出寒光熠熠的窄银刀,拭去颊侧溅上的与他滴骨相溶的血,淡淡道:“早在我十四岁时,他便已经在一片素绢上落笔了。”

    “然后呢?”晚香急切地问道,“然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然后……就如你所见。”流光掩口一笑,“丰兰息继任雍王,广揽人才,将朝中大换血了一番,又有吏部凤尚书弹压,渐渐地便再无人敢提他不忠不孝的罪过。”

    淳禧帝驾崩,景炎帝庸弱,皇朝迎娶了华纯然,青王倒是念着少年偕游江湖的情分,一直襄助丰兰息。冀幽和雍青两支联军在祈云王域边缘,东旦渡口狭路相逢,大战一触即发,生灵行将涂炭之际,雍军遣使到敌营之中,道是雍王替惜枫姑娘问候冀王一向可好。

    太阿时隔十数年又一次发出嗡然长鸣,皇朝沉吟良久,展颜一笑,次日便向雍王递了降书,愿为驱驰。

    所以才有今日,姐妹执手闲话往事,院子里风竹推着长安,细细修剪一丛丛银边贡兰的安宁。这银边大贡开在八月中,正是一幅花好月圆的吉祥景儿。

    长安轻抚过那一朵朵素心仙葩,清雅醇正的香气与飘逸优美的叶姿十分相称,却也有一花盛开,百花黯然的气魄。一根修直的茎杆上,绿枝由不同的桠杈延伸向各异的方向,总归会在终点开出一朵殊丽的花。

    “然后呢?”中秋宫宴上,皇朝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与陛下还有前缘?”

    戏台上一身浅粉牡丹帔的闺门旦口称万福,说:“回冀国公的话,当日陛下在雍京大道上走过,奴家则在如玉轩中演唱,并未叙话。只是惊鸿一瞥,已然念念难忘。”

    “这是自然的。”皇朝笑道,“那你便唱吧。”

    春园里杜丽娘由翠生生茜裙衫自赏到艳晶晶八宝钿,唱得确是好,但皇朝一双眼从未他顾,只是望着上首端坐的新君。他也不怕惹了华纯然不悦,毕竟国公夫人总是瞧得比他还起劲。他由那人半阖的双眼看到轻轻打着拍子的手指,丰兰息听得入神,薄唇轻启便跟着轻唱。

    他唱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他上到孤山之巅,又将自己活成了一座新山。他在冷而硬的世道里幸存,便将自己活成了一种新的世道。在这里,在亿万尘埃与草芥的簇拥下,他要那个熙和暖融的春天永驻。

    佛曰一花一世界,素心兰开千万朵,千万个世界里,千千万万人爱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