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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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洗完澡,白秀珠靠在床头看书。见徐伯钧从浴室出来,衣服也不好好穿,就那么披在身上,露出依然精壮的上半身,就知道这人又打坏主意了。 她就是再少见识,也知道大多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是没有他这么能折腾的。虽不是日日,却也三天两头将她揉搓得够呛。 于是白秀珠起了坏心眼,故意主动起来,将他撩拨的都有些急眼了,才突然浮夸道:“哎呀,怎么办,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去医院检查...” 一听去医院,徐伯钧心思顿时去了大半:“怎么突然去医院了?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白秀珠见他一脸急色,也不忍心继续使坏了,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没有不适,是怀孕了。” 徐伯钧一下坐了起来,表情不像听见妻子怀孕了,倒像是听到妻子得了绝症:“什么?几个月了?” 白秀珠也起身穿回衣服:“还能几个月,不就那一次没带,结果就中了。”她当初生珍珍时有些危险,吓得徐伯钧半年没敢和她同房,就怕再次怀孕。还是她听说外国人都用什么安全套,买了许多回来才恢复了夫妻生活。 徐伯钧一直都很注意,没有时再难耐也坚决不肯做。只有一次失误,就是一个多月前两人一起参加宴会。一个远近闻名的洋寡妇一晚上直勾勾地盯着徐伯钧,又是唱又是扭的卖弄风情,吃饭的时候也老跟他说些暧暧昧昧的话。 白秀珠就醋了,又因为喝了酒控制不住情绪,回去的路上就和他吵了起来。诸如为什么不看撩别人只撩你,你们很熟吗,是不是早就暗度陈仓做了入幕之宾之类无理取闹的话。 把徐伯钧给气坏了,也是喝了酒有些冲动,没忍住在车里将她教训了一顿。结果他本事就这么大,明明速战速决,也没有弄在里面,却还是中标了。 徐伯钧半晌没说话,自责,无措,纠结,焦虑,恐惧,无数情绪在他眼中翻滚着。 白秀珠坐到他怀里,手指点在他唇上:“别说那些没用的,我肯定是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 “可是你的身体...”那可是大出血啊,幸亏出了国,否则在上海最好的医院都不一定能保住性命,徐伯钧是真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焦虑与痛苦了。 白秀珠仰头去亲他带着一点胡渣的下巴:“我问过医生了,她说我那时候身体还没发育完全,孩子又有点大,所以生的艰难些。这几年已经养好了,现在是最合适的生育年龄,再注意饮食,不会有问题的。” 徐伯钧从以前就拗不过她,更别说现在了。只要她认定的事,吵架也是白吵,最后又要道歉又要妥协。后来他也就不折腾了,直接顺着她。 这次,这次自然也是一样。他长叹一口气,揽着她一起躺了下去,却也说不出什么开心支持的话来。 好一会儿,白秀珠突然问道:“徐伯钧,和我结婚好不好?” “当然好。”徐伯钧想都没想就答道。 “如果当初真的狠心与我一刀两断,现在会不会后悔?” “会。” “九年了,我后悔嫁给你了吗?” “...没有。” “你担心的那些事都发生了吗?” “...没有。” “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多杞人忧天,有多小看我了吧?” 徐伯钧哭笑不得:“夫人这是要与我算后账?” 白秀珠哼了一声:“我是想告诉你,别整天净想没用的。只要多多听夫人的话,一切跟着夫人走就错不了你。” 徐伯钧笑起来,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好,一切都听夫人的。” 八个月后,白秀珠在医院顺利产下一子。因是耀字辈,徐伯钧从之前为徐和随取的几十个名字里择了徐明耀这一个。 抱着这只知吃奶睡觉的小家伙,徐伯钧心里感慨万分。遇到秀珠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活过五十岁。 事实上若不是遇到秀珠,他没有及时出国做手术,也确实活不过五十岁,更不会有如今和乐安顺的日子。 自己身体健康,爱妻陪伴身侧,长子在外建功立业,贴心聪慧的女儿和活泼健壮的幼子环绕膝下。男人一辈子追求的,说到底不就是这些。若是没了这些,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孤家寡人一个,有甚趣味。 日子就这样在徐明耀小朋友一日日的精力旺盛调皮捣蛋中过去了。 又是三年,经历一场又一场战争,拥有群众基础的革命军终于彻底大败政府军。政府官员四处奔逃,投降的投降,蛰伏的蛰伏。但不论如何,明面上的战争彻底结束了,革命军为国家带来了和平与希望。 十月,新政府建立。诚邀徐伯钧这个在抗日战争和内战中全力支持革命,作出了重大贡献的爱国侨胞回国观礼。他以身体不适拒绝了,白秀珠也没回去。 倒是白雄起和这些年经常捐款捐物的一些华商很是高兴地回去了,他到底是有本事,天生做政客的料,回去一趟竟当上了驻瑞大使,身份一下就不一样了。 徐光耀和谭玹霖成了新政府最年轻的少将,沐婉卿是官方公开认证的爱国商人。有国家政策扶持,迅速将沐家的生意做到了全国。 徐伯钧活到九十八岁,身体一直很好,可以自己拄着拐杖到处走。身形也依然挺拔,只是清瘦许多,没有年轻时那么高大了。头脑也一直很清明,丝毫都没糊涂。 两人没有像很多老年夫妻一样分房住,仍然睡在一张床上。一天睡前他突然对白秀珠说,如果死了,希望能够落叶归根。 第二天白秀珠睁开眼睛,发现丈夫已经没了呼吸。 她没有哭,只是看了他许久许久。好像自从徐伯钧过完八十大寿,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都能接受这一刻的到来。她也没什么想说的,这么多年,该说的都说了,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他的头发已经从两人初见时的银灰色,变成了彻底的雪白色。上天好像格外偏爱他,虽然皮肤很白却没长什么老年斑,连皱纹都是细致美丽的。只是那双她最爱的,至今仍然清澈明亮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看一看她了。 白秀珠想,五十三年,很多人一辈子都活不到五十三岁,他们却相爱相伴了这么多年,比当初预想的要多得多。只是怎么办呢,她好像一直都是那么贪心,永远都不觉得满足。 理了理徐伯钧柔软的头发,又亲了亲他微凉的唇,白秀珠起身叫佣人进来。在她们的帮助下亲手为他擦身,换上一套玄紫色的长袍马褂。自己也穿了同一块料子裁出的旗袍,挽起银白色的长发。取下项链和耳钉,只留了订婚和结婚戒指。 她走进书房写了一封信,封好后挨个给国内的三个孩子打电话,又给沐婉卿打了一个电话。 徐光耀比她还大四岁,年轻时打仗受过重伤身体不是很好,身份也敏感,不好坐飞机出国。闻听噩耗虽然心情悲痛,却也只能留在国内准备后事。 徐和随与徐明耀则定了最近的航班,哪怕中途转机也想尽快赶去。母亲的语气太平静了,卿姨又急得不行,催他们赶紧过去,两人心里便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是欧洲与中国实在太远了,紧赶慢赶也要十几个小时。待两人风尘仆仆走进父母房间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躺在一起的两位老人。 父亲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母亲的却还是温软的,侧身依偎在他肩头,一副依恋的样子。床头柜上放着半杯红酒和一个安眠药瓶,下面压着一封信。 佣人嗫喏着哭泣:“夫人不叫我们进来...” 徐和随伏在床边哭得说不出话,徐明耀挥手叫他们出去,也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他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决绝,连与他们见一面都等不了,迫不及待随着父亲去了。 徐和随明白的,母亲被父亲宠着做了一辈子少女,永远心爱之人第一,孩子都要靠后。她不止一次说过要与父亲一起走,再一起投胎,这样下辈子相遇时不会相差太多岁数,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母亲这是得偿所愿,她应该为她高兴的。徐和随擦着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拿起床边的信。 很短,更像是便签:“光耀,和随,明耀,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与你们父亲一起去了。不用为我们难过,伯钧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平静很安详。我呢,吃安眠药虽然有些痛苦,但比起独自度过余生,我更愿意承受这短暂的痛苦。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应该能理解吧?” “伯钧总说自己能活过九十是上天的恩赐,我也没想到能与他相伴这么多年,这一辈子已经值了。他想要落叶归根,你们看怎么方便,就将我们一起带回去吧。你们都不小了,也有各自成功的事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好好照顾自己,珍惜身边的人,就到这里吧。” 姐弟俩又对着信笺痛哭一番,然后打起精神cao办后事。徐伯钧与白秀珠在欧洲华人圈是知名人士,来悼念的人数不胜数。 白雄起十年前去世,白太太六年前去世,都是停灵三日火化后落叶归根的。两人一生无儿无女,两场葬礼都是徐远的后人帮着徐明耀一起cao持的。 徐远也在四年前去世了,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忠心耿耿了一辈子。徐伯钧后来对他也有了几分真心,认了义子,遗嘱里一直有他的一份。 是以徐明耀在cao办丧事方面已经有了不少经验,如今更多了徐家二叔和三叔家的兄姐子侄帮忙,虽来客众多,却也办得风光妥帖。 几日后,姐弟俩带着父母的骨灰登上飞机,从上海机场直接回了越城的徐家祖宅。这里空置多年,幸而当地政府年年都会派人修缮打扫,随时都能派上用场。 徐光耀已带着徐和随与徐明耀的几个孩子在祖宅搭好了灵堂,也向亲朋好友报过丧甚至登报发了讣告。 父亲的心结徐光耀知道,但这终究只是老爷子一个人的心结。事实上知道他事迹的人没有一个不敬佩的,他值得一场庄严隆重的葬礼。 还有白秀珠,也是十分令人敬佩的女子。当初为革命,后来为国家建设都提供了无私而慷慨的帮助。 有如此功绩在身,又有徐家三个孩子的身份加持,停灵七天,来奔丧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 沐婉卿更是头一天就来了,在还没布置好的灵堂哭了许久,谭玹霖带着孙女劝了半天才劝住。 徐家没有刻意隐瞒两位长辈同时去世的原因,所以来悼念的很多人都知道了白女士是吃了安眠药随着徐老先生一起去的。 更有当年的知情人说起徐白联姻时一北一南两场盛大的婚宴,当时很多人都不看好,认为徐伯钧老jian巨猾,白秀珠年少冲动,以后定然会后悔,成为一对怨偶。没想到两人恩爱扶持了一辈子,白小姐到老也深爱不渝,死也要与徐督军死在一起。 白秀珠的遗像按她的遗愿放着两人年轻时的合照,看到的人无不震撼于这夫妻二人更胜电影明星的容颜与气度,更别说两人之间还有着这样荡气回肠的爱情。 殉情,故事演义里总爱说殉情,现实中却谁也没见过。如今却在一对相伴了半个世纪的耄耋老人身上见到了,岁月催白了他们的头发,催走了他们的风华,却没有催灭他们对彼此的爱。 或者说,反而令他们的爱情更加深镌绵长。一个走了,另一个便绝不独活,完全就是现实世界里的男女主角,怎能不叫人羡慕与钦佩。 七天后,徐伯钧与白秀珠合葬于徐家祖坟,没有与原配合茔冢。 外人虽看着犯嘀咕,却也没有多嘴问的。只与继室合葬也没问题,只要原配家人子女不反对就行。 事实上这是徐光耀的决定。母亲已入土为安几十年,想必早就安息了。再起坟合礻与父亲跟他的继室,日日见两人亲密恩爱,肯定是不愿意的。 他扪心自问,自己就是再爱婉卿,为了她一辈子没有娶妻,也是不愿与她和谭玹霖葬在一起的。无关名分,只在爱与不爱。 时辰到,灵柩入坑,黄土盖棺,哭声漫天,子孙叩拜,礼成回灵。 徐光耀在警卫员的搀扶下带头转身,孝子贤孙紧随其后。纸钱在空中雪片一样飞扬,很快飘落一地。 人群离开后,满地黄纸再次被风卷起,覆盖在隆起的新坟之上。世人都知道,这里葬着一对至死不渝的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