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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老洞一战后已过去数月,参战众人皆是损耗颇大,其中谢李二人分别闭关,至今未有消息…… 纯阳宫。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缓缓掀开。 这一觉似乎睡了太久,睡得他浑身疲惫。 脑海里混沌一片,像是有很多事先后涌来,却又茫茫然抓不住头绪。 窗外透来的光带着暖意,并不刺眼,想来已经过了正午。 李忘生目光微动,忽然意识到余光里还有什么。 他偏头看去,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李忘生呼吸一滞。 他想起来了。 昨日谢云流忽然来访,为这出关后重返青春之事。 本已是古稀之年,须发尽白,谁知九老洞后,随着内力逐渐充盈,他们的容颜竟慢慢变回了之前的模样。 二人各自检查一番,也没发现其他问题,似乎经此一战,内力耗尽,体内沉疴也一并洗涤一空,身体渐渐恢复到了青年时的状态。 确认无事时已经很晚,因事出突然,又太过蹊跷,谢云流来时没惊动他人,李忘生也没再唤人安排,本身闭关修炼已是精疲力尽,再没有多余精力,就让他直接在这歇下了。 轻轻的呼吸声响在耳畔,李忘生这会儿才察觉了这样安排的不妥。 谢云流眉心的三道疤痕还未长好,伤口结了痂,看着仍是褐红色,甚是可怖。 李忘生只是看了一眼,便很快垂下视线。 当日战至最后,他已顾不上自身安危,重重人命累积,无论如何也得把月泉淮留下。 那是以多少条人命一一试出来的罩门,如若此次不成,他也会成为代价之一。 他早已做好身后诸事的安排,将生死度之于外。 他向来如此,只做最该做、最应做的事。 道义担两肩,三剑劈下,他不曾后退一步,哪怕是就此同归于尽——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替他挡下了。 师兄替他挡下了。 空手,接白刃。 李忘生望着谢云流眉心的血痕。 若是师兄晚来一步…… 他当日就该死在那里。 纯阳会迎来新一任掌教,江湖或许会有人前来悼念,过不了多久,他会被遗忘,化为纯阳的千山与白雪,与天地一同静默…… 不知那时,师兄是否会来…… 悼念他。 李忘生想到此处,下意识抬头瞧了一眼,却发现对面之人不知何时醒了。 谢云流目光深沉,眼里藏了数十年孤寂的月夜,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像是能这样望到天荒地老。 李忘生:“……” 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举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彼此。 良久,李忘生开了口: “……多谢师兄。” 生死一命,确实该谢。 谢云流目光一瞬不瞬,闻言很轻地笑了下,带着点刚醒的哑: “你只想说这个?” 这句话,他听了太多遍了。 这师弟从小多礼,对他从来只有致歉与致谢,仿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五十年过去,悲喜交加,当下,他想听些别的。 听一听那些道歉与道谢背后,未曾出口的其他。 “……” 李忘生静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指尖极轻、极小心地碰了一下他眉心的疤。 谢云流没有阻拦,亦没有就此闭上眼,而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李忘生、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不想再错过李忘生任何微小的神情。 谢云流的目光太专注,意图太赤裸,日光落入两人之间,狭小的天地里,热意持续堆积。 李忘生神色未变,却不再与他视线相对,而是认真看起了那三道疤痕的模样。 月泉淮三把剑同时砍下,被谢云流空手接住,挡了下来。 剑尖划破眉心,留下三道深深的刻痕。 李忘生一点一点随着轮廓摩挲,诸多滋味涌上心头。 这张剑眉星目的脸上,何曾留下过这等伤痕? 疤痕粗粝,刺手,眉心常常皱起,便好得更慢。 若是当时师兄没去拦下那三剑,也许就不必有这样丑陋的疤痕,不必以空空如也的双手去迎那锋利的剑刃,也不必…… 就在此时,谢云流忽然抓住了他停在眉心的手。 “你在想什么?”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强势。 抓着他的手用了劲,大有不说就不放的架势。 李忘生被他这般抓着,也没挣开,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道:“没什么,就是有些……” 好像意料之外,又好像意料之中。 “师兄没有想过,若是剑锋太厉,会废了你执剑的手么?” 他轻声问。 “不曾想。” 谢云流答得很快,“当时哪有那功夫。再说,若是没人拦下这剑,你如今还能安然躺在这儿么?” 李忘生:“……” 他垂了眸,再一次真诚道谢:“多谢师兄。” “你没想过,是么?” 谢云流见他神情便知,攥着他皓腕的手紧了紧: “你没想过那时会有人上去帮你,你也没做任何防守,李忘生,你是打算舍命相搏,是么?就算同归于尽,就算你……” 他没有说出那个字,声音越来越哑:“师弟,你问我有没有想过,你想过么?” 李忘生低垂着目光,听着谢云流急促的呼吸,没有辩解。 其实,他想过的。 很早以前,当得知月泉淮要来时,他就制定好了对策。 他定下剑阵时,犹豫过。 自南诏一别后,他们再未见过。 他并不惧劲敌,也不畏生死,只是想想,还是有些遗憾。 一生匆匆而过,他未能与师兄解开误会,也未能让师兄回归纯阳……还有,他尚有一点私心。 他对师兄,有一些不可言明的私心。 谢云流走后,李忘生常常想,若是当初师兄还在时,就将心意表明,他们如今该是什么局面? 少时师兄光风霁月,爱慕他的人不计其数,自己也只不过是千百人之一。 偏偏他们都能拦下师兄,直言爱慕,只有他不可以。 因为他们是师兄弟。 作为纯阳的大弟子与二弟子,李忘生与谢云流常常相伴而行,离他比谁都近。李忘生甚至收到过许多要他帮忙转交的书信,那些人不敢直面谢云流,便拜托他婉转相告。 李忘生看着对面或羞涩或胆怯的同门,心想,最懦弱的是他自己。 “那时我已试过多处,终于发现疑似罩门所在……已经别无他法,只得孤注一掷。” 李忘生低声说: “就算同归于尽,我亦做好了后事安排,不会耽误……” “李忘生!” 腕上的力道大到让他生疼,李忘生知道谢云流动了气,再说下去他也听不进,识趣地闭上嘴。 “你……” 谢云流几乎咬碎了牙,却迟迟没再说话。 他似是强行咽下什么,停了片刻,忽然xiele气,“……你还怨我,是不是?” 他逼迫自己收回手,平躺回去,不再看李忘生:“在你眼里,我不会回到纯阳,也不会去救你,是么?” “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纯阳被人击败,看着你死在别人剑下?” “李忘生,你……” 他火气刚上来,忽然想起前些年自己说过的话。 【我谢云流此后,与纯阳再无半分关系。】 【我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伤人的话语如同利箭,盘旋五十年后,再度插入他的心。 “……” 谢云流忽地攥紧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日光暗了下去,或许是从哪飘了片云,遮住了日头。 被褥间暖意尚在,却也难免变凉。 屋内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不。” 压抑的静默中,李忘生突然出声,否认道: “我并非这样想。” 他语气和缓,却十分笃定: “我想过你会来,也知道那三剑只有你能帮我。” 他也平躺下来,同谢云流一同看着屋顶,如同他们少时秉烛夜谈一般: “……我只是不想你以身涉险……师兄。” 李忘生闭上眼,心里愈发平静: “我们都老了,你此番前来助阵,纯阳六子齐聚……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依稀喧闹声从遥远的前殿传来,那是弟子们切磋胜利的欢呼。 李忘生想起许多年前,他和谢云流也曾经这样,在太极广场日日切磋,风雨无阻。 终究都是往事了。 李忘生走了会儿神,忽然听见谢云流低笑一声。 “你当真如此?”他问。 李忘生指尖蜷了蜷:“当真。” “呵。” 谢云流很短地笑了下,支起半个身子,探到李忘生面前,借着斑驳的日光细细端详。 他靠得极近,声音比风还轻: “让我好好看看你。” “……!” 李忘生双眼猛地睁开。 师兄的容颜近在咫尺,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连呼吸都切切实实地扑了上来。 他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攥紧胸前的手。 谢云流离开纯阳时,李忘生才十七岁,再见时,他不足四十,却已两鬓生霜。 眼前之人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错过的李忘生。 谢云流目光从他额顶发间、眉梢眼角一寸一寸摩挲,又流转至面颊鼻尖,最后在干涩的双唇上停留许久。 他睡前拆了发,此刻长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像是某种隐秘的情绪,从他身后蔓延至李忘生胸前。 悄无声息地铺满了整个胸膛。 “……” 李忘生呼吸放缓,平静的心不可抑制地泛起波澜。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几乎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又生生克制住。 喧闹渐隐,想来殿前的那群弟子已经散去,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日头从云后钻了出来,即便透过窗也有了复苏的暖意。 谢云流眉目晦暗不明,垂下的落发却经日光渲染,泛着温柔的金。 这一幕太过熟悉。 李忘生似是被蛊惑,怔怔地瞧着他,下意识道: “师兄……” 这一声打破了僵持的平静。 谢云流忽地伸出手,轻轻抹过他眼尾,抹去一根掉落的发,指尖捻了捻,又丢至一旁。 突如其来的触碰,手掌的温热,都让李忘生僵直了身子,脑海霎时空白。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呼吸稍滞。 “……我走时,你眉心还是枚朱砂。” 谢云流似是没注意到李忘生的异常,一边抚摸一边端详,语气低沉温柔: “是何时变成的阴阳双鱼?” “……继任掌教后不久。” 李忘生喉头干涩,他咽了口水,将剩下的话说完: “一觉醒来,就变了。” “这样么……” 谢云流瞧了许久,终是看向眉心那轮圆满的太极。 李忘生视线随着他凝定,心跳逐渐加快,声如雷鼓。 掩盖了其他一切声息。 谢云流轻轻捧上他脸侧,偏头专注欣赏,寻常随意道: “这样也好看。” 心跳顿止,轰鸣乍然寂静。 李忘生愣在那里。 什、什么意思? 他目光呆呆地望着谢云流。 只见谢云流望了那轮太极许久,慢慢俯下身,轻轻地、温柔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 ——很多年前,他也曾经吻过此处。 那时他尚没有勇气,只敢趁师弟睡着时,偷偷吻一吻。 “你那时睡着了,不知道。” 他很轻地笑了下,转瞬即逝:“我曾经偷亲过你。” 他像是终于做完了什么决定,长舒口气:“毕竟被占便宜的是你,我想来想去,应该让你知道。” 后来突逢巨变,痛彻心扉之下,他再没提起过曾经的心思。 ——亦是不知,那一刻的李忘生,其实并未睡沉。 “你……” 李忘生早在他吻上眉心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僵住: “你……师兄……” “嗯。” 谢云流应了一声,“气不过可以骂两句,打就算了,这屋子经受不起。” 他没去看李忘生的反应,拾起一旁的衣物便要直起身离开:“今日天色不早了,山里夜路不好走,明早我便离开。” 他抖了抖衣衫,披在身上,胸怀一片坦荡。 虽然求之不得,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谢云流掀了棉被,正要下床,忽然被从后拽住了手。 “师兄。” 李忘生从被褥间探出半个身子,留住他。 谢云流回头,见他抿了抿唇,捧起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那日空手接下剑刃,至今掌心还有淡痕,李忘生将手掌轻轻覆于其上,十分温暖: “我知晓的。” “我知道你会来,知道你会救我,我知道你始终心系纯阳,愧对师父……知道你曾经……” 他涩然道:“我以为……那只是梦。” 最懦弱的是他自己。 早已明晰心意却不敢言明,恪守着同门之间的界限,却在心里逾越了无数次。 他做过太多这样的梦,醒来却总是满室空荡,一身狼藉。 他不敢当真。 到底是阴差阳错,原来苦苦求的因,早已在几十年前就有了果。 李忘生虚虚握着谢云流的手,却不敢用力,伤痕一道一道划在心底,让他心疼不已: “我……” 然而谢云流却倏地攥紧,一把将他拽了过去: “你以为是梦?” 他扯得太急,仓促之间,李忘生没撑稳身子,半跌进他怀里。 “我记得的……” 李忘生慢慢坐起来,看着他们相握在一起的手,缓缓扣紧: “以前也做过……这种梦……一时没分清……” 谢云流怔怔地瞧他,这几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他有些不敢信。 “你是说……” 面前人低下头的瞬间,谢云流瞥见他眉心的阴阳双鱼,忽地想起了他方才的话: “朱砂变太极的那一晚,你做了什么梦?” 李忘生手一紧。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可眉梢眼角的局促已经泄露了他的内心。 谢云流瞧着他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他没有再问李忘生那一晚是否做梦、做了什么梦,他已然知晓。 “你还做过多少个这样的梦……” 他稳下心神,另只手从床边收了回来,一寸一寸抚上李忘生的身体。 “你都……梦到了什么?” 谢云流用的是探究的目光,询问的语气。 李忘生在他的抚摸之下,几乎战栗: “我……” 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谢云流也没有追问,而是揽过他的腰,缓缓将人从被褥间拖出来,抱到自己面前。 李忘生没有反抗。 他收起无处安放的双腿,坐直了身子。就算在这样拘束的空间里,他依旧坐得很端正。 只是手心已经浸满了汗。 “我……” “我梦到……” 李忘生几次开口,都没能说下去。 那些只能存在于梦中的绮丽,要怎么宣之于口? 李忘生修了六十年清净,一朝之间,又被唤回了六欲七情。 那些话实在太过难以启齿,他硬着头皮唤:“师兄……” 他闭了闭眼,只道: “是你。” 那些情丝缠绕、缱绻温柔的梦境,都是你。 “……只有你。” 这是他最大限度的、袒露自己的心意。 他只能说到这里,他再说不出来别的。 日头弱了下去,零零碎碎懒散地铺了一地。 床上两人相对而坐,被褥凌乱地堆在旁边。 李忘生垂眼瞥见满地明暗相间,一窗的光影,一池的光阴。 明了复暗,暗了再明,稀稀疏疏,多少年未变。 旧时景,多少年。 “师弟。” 熟悉的声音从上头响起。 李忘生尚未抬头,炙热的手已经从后扣上他脖颈。 他仓促抬眼:“师……” 后面的话湮没在相贴的唇间。 “唔……” 床上人影晃动,搅碎了地面一池光影。 谢云流常年握剑握刀,手劲很大,李忘生后颈仿佛都要被他捏碎。 但即便这样,李忘生也能感受到他的克制。 只是让他靠近,却没有再进一步强迫的意思。 只是想让他更近一些,却给他留出了进退的选择权。 “师兄……” 李忘生在喘息的间隙里模糊唤了他一声,身子倾过去,手攀上他肩头,与他贴得更近。 两万个昼夜的牵挂思念,他的选择早已做出。 谢云流手上猛地加了力道,将李忘生尽可能地推向自己,他含着李忘生的唇,叼在齿间啃咬,吮吸,勾着他的舌尖与自己交缠,极尽索取、极尽占有。 李忘生逐渐跟不上步调,双唇微微刺痛,舌尖被一次次勾走,又被一次一次吮吸到麻才肯放回。 他气息渐乱,来不及咽下的银丝从唇边溢出,落于前襟,落于被上,落于他们仅剩的距离之间。 “等唔……” 李忘生想说什么,却被吻得太紧,没有丝毫说话的时间。 待谢云流放开他时,李忘生已经因换不上气而眼前发黑,他双手无力地搭在谢云流双肩,垂着头,喉结不住滚动,竭力平复自己的气息。 然而亲昵并未就此停止。谢云流扶着李忘生后心,偏头吮上他小巧的耳垂,犬齿轻磨,舌尖卷舔,将那处磨得通红。 李忘生半靠在他怀里喘息,呼吸非但没能平静,反而愈发急促。 他没有拒绝,默许了师兄的亲近,放任了自己的沉溺。 李忘生逐渐瘫软了身子,坐姿再难维持端庄,眼神迷离,意识恍惚间,忽然打了个激灵—— 谢云流咬了他一口。 “师弟……” 谢云流哑着声,每个字都说得缱绻: “我想知道……” 这样的声音就从耳边响起,贴着耳蜗钻入,李忘生浑身发麻,下意识别开脸:“别……” “我要听……” 谢云流热烈地追寻着他的目光,“说与我听……或者……” “做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