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魅妖1

    你刚刚参加完一场葬礼。天师的工作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你手举纸幡绕棺而行，死者的家属跟在你后面号丧。念过许多遍的唱词不需要过脑子就可以脱口而出。

    你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冷静与悲痛。冷静是必要的，天师负责主持丧事，要保证每一个流程按计划推进，还要安慰家属的情绪。过于冷静会显得不够真诚，因此，面无表情不可取。向下的嘴角，微蹙的眉头，让人能看出你的关切与共情。

    你一向做的很好。入殓出殡，男娶女嫁，乃至婴儿满月，乔迁新居，不同的场景对应不同的仪式，对应不同的言辞和表情。

    雒城位于益州广汉郡。你是这个小城里唯一的天师。你游刃有余，广受好评。

    在回家的路上，你突然想去乱葬岗巡视一番。这是个麻烦的工作，不会获得报酬，但是要定期做。仔细想想，上一次巡视已经是半个月以前，是该去看看了。

    这年头，不是所有死者都有人妥善安葬。那些无亲无故的，家贫的，横死街头的，被人一卷席子丢到乱葬岗。时间久了，未曾超度的亡魂滋生怨气，怨气又引来妖鬼。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定期巡视并超度亡魂是有必要的。你不讨厌这样的义务劳动，你是一个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天师，至少表面上是。

    到了乱葬岗，你按照惯例拿出检测怨气的罗盘。嗯，是有一些超标。不过不严重，还不到需要举行仪式超度的地步，只需要念几遍超度的经文。

    这得益于你时常巡视。你听说有些地方的天师，等到怨气浓度快要溢出时才举行仪式。你不喜欢这样，你觉得这样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乱葬岗会不会突然被丢下一具怨气深重的尸体，引起怨气爆发。更何况，举行仪式需要准备材料，而材料需要花钱，念经文则完全免费。

    这已经是义务劳动了，为此花钱更不值当。不过是多跑几趟罢了，既安全，又实惠。你在心里嘲笑那些懒惰的天师人傻钱多。

    你按照惯例念起经文，怨气渐渐消散。

    突然，你看到一个土坡后面有黑影晃动。你怀疑那是一条野狗，有时会野狗来乱葬岗啃食尸体。

    年久腐烂的尸体它们是不吃的，它们只吃新鲜的。这点挑剔并不会影响它们的生活，反正乱葬岗总有新鲜尸体，足以养活许多野狗了。

    野狗会为你这样的义务劳动者带来一点麻烦。不太大，但确实存在。因为野狗啃食过的尸体怨气会更重一些，这意味着你得更频繁地来巡视。

    你决定不去管它。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固然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但野狗也是天生地养的生灵。不需要多花银钱，只是多付出些劳动，能养活几只生灵，这也算功德一件。

    你对待妖鬼以外的一切都非常宽容且善良。

    你继续念诵着经文。“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皆承大道力，以伏诸魔精。”

    那野狗动了一会儿又不动了，安静的像一块石头。这有点奇怪，野狗并不会如此。如果它们吃饱了，会离开乱葬岗。野狗并不喜欢可能有人出没的地方，那些人不介意为晚餐加一顿狗rou。

    现在已是深夜。月光为乱葬岗黑中带些许暗红的的泥土镀上一层银辉。你并不害怕，不仅因为你熟悉仪式和法术，还因为你上过战场。不是人类的战场，而是人类与妖鬼的战场。

    战场上布满死尸，天师的，妖鬼的，还有晋国军人的。血rou横飞，泥土被献血浸透。脚踩在地上，抬起时，鞋底已经沾了一层浓稠的血浆。

    说来奇怪，人类与妖鬼的外表，习性完全不同，但妖鬼的血也是红色的。你知道螃蟹的血是青色的，难道妖鬼与人类的相似度比螃蟹与人类的相似度更高吗？

    也许有人研究过妖鬼的血液成分，但你没有——你只负责杀戮。你知道每一种妖鬼的命门在哪里，有的是头，有的是心脏，大部分是这样；有少数在后颈，眼睛，还有右手。用最省力的方法准确攻击他们的命门，这是你在战场上学到的技能。

    这里不是战场，只是一个边远小城的乱葬岗。这里不会出现大批的妖鬼，你定期的巡视保证了这一点。但有时候确实会有一两只漏网之鱼，从别的地方跑过来，极幸运的没有在路上遇到天师。

    你下意识地击出一道术法。

    你并没有瞄准它的命门。夜晚光线昏暗，隔的远，你还没有分辨出它的品种。这不要紧，这不是在战场。战场上，如果你不能一击即中，总是用两击或者三击才杀死一只妖鬼，你会被妖鬼的浪潮淹没。

    不要紧，这里不是战场。

    你缓缓地靠近那个黑影。你的脚步极轻，踏过潮湿的泥土，落叶枯枝，血rou碎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后你看清了，那一团蜷缩着的黑漆漆的东西。

    它有一个头，两条手臂，两条腿，形状、大小和生长的位置都与人类相同。这是一种类人形的妖鬼，但你不会把它错认成人类，妖鬼身上的气息是无法隐藏的。

    奇怪的是，它身上穿着衣服。妖鬼也会穿衣服吗?　妖鬼中有高智商的品种，很稀少，它们也不会穿衣服。你认为它们的文化中没有衣服或者羞耻心这种东西——如果它们有文化的话。它们不需要衣服来御寒，妖鬼的环境适应能力很强。

    或许是因为它长时间混迹在人类社会中，一种拙劣的模仿罢了。

    你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它的种类，仔细观察了片刻，感受它的气息，最后你猜测这是一只魅妖。

    魅妖是酆都罗山也极其稀少的一种妖鬼。你在战场上待了十二年，从未亲眼见过。

    是魅妖的话，它出现在这里就更合理了。按照书籍里传下来的只言片语，魅妖长相极美，能魅惑人心，勾起人最阴暗的欲望。从描述上看，魅妖应该属于智商较高的类型，甚至通人性。

    但也不能确定，毕竟有关魅妖的资料太少。你决定不将它就地斩杀，而是带回家，观察它的习性。

    你在心里恍惚了一下。离开战场三年后，你竟然有闲心做这样的事——观察一只妖鬼。这代表战场带给你的影响在淡去吗？你感到一阵小小的开心。

    小城的生活很无聊。你为城中居民举行祈福驱邪的仪式，收少量银钱。节日举行公共祈福仪式，定期巡视乱葬岗，这两项是义务劳动。这些就是你全部的工作。

    你酷爱攒钱，生活十分简朴。你二十三岁，不能被称为少女了，但还算是一个年轻女郎。你日日穿着一身青布道袍，这样的衣服你有一模一样的三件，可供换洗。你还有一套正式的法袍，芙蓉玄冠、黄裙、绛褐，举行仪式的时候穿。这就是你全部的衣服。

    你身上年轻女郎的特征几近于无。人人都唤你“天师”。

    观察一只妖鬼，不能获得银钱，甚至可能耗费银钱，也不属于必须要做的义务劳动。如果一定要为这种行为找一个理由，你想了一想，或许是——好奇心。

    你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提起来，它已经昏迷。借着月光，你看到它的脸。

    然后你感到震惊。

    不是因为因为它的脸有魅惑人心的美丽，而是因为，太丑了。它的脸上有层层叠叠的疤痕，新伤叠着旧伤。有用刀划的，石头划的，火烫的，制造这些疤痕的人仿佛与这只妖鬼有屠灭满门的血海深仇。

    你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在与妖鬼战斗，但你也不会做这种事。你冷静，准确，高效，一击必杀。虐待对你毫无意义。

    你犹豫了一下，有点不想把这个脏兮兮，丑兮兮的东西带回家，它不是你想象中妖媚惑人的妖鬼。

    但你还是决定把它带回家。遇到一只魅妖殊为不易，或许它之后会变化呢？

    最后一个问题，你需要怎么把它运回家?你粗粗估量了一下，这只魅妖身高七尺，体重有一百多斤。你是一名负责施法的天师，不是近身rou搏的战士，搬动一百多斤的东西从乱葬岗回到家，对你来说有些难度。更何况，你不想这个脏兮兮的魅妖弄脏你的法袍。你保管这套法袍十分细致精心，如果不是今天要主持葬礼，你是不会穿的。

    你回忆起几个凭空移物的法术。有两个只需要简单的口诀，但一个只能移动较轻的物体，一个维持的时间和距离很短。

    你有些苦恼的抓抓头发。还有一个法术，需要朱砂书写符纸才能生效。朱砂，符纸——果然，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只魅妖还没有进你的家门就开始耗费你的银钱了。

    你拿出随身携带的朱砂和黄符，用手指沾了些朱砂，在符纸上飞快书写，复杂的符文从你指尖流泻而出。写完后，符纸发出一道闪光，然后又恢复成普通黄纸模样。

    你把符纸贴在魅妖身上，轻喝一声“起”，魅妖从地上缓缓升起。这具身躯随着你的意念移动，带着它，你走回了家。还好现在是夜晚，街上没有行人，你不需要向路遇的人解释你带着一个什么东西。

    你居住的是一个四合小院。在雒城这个小城，这个院子已经十分体面了，一个人住很宽敞。它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的山水园林，但比起普通平民，一家好几口人挤在茅草屋小院子里，要好很多。

    更何况，三年前来到这里，你花了不小的力气在院子附近布下维持温度，隔绝声音，祛除邪祟，水火不侵的符文。若说实际的居住体验，恐怕比那些大族豪邸更舒适呢。

    你和魅妖到了院子里。院子的侧边放着几口储水的大缸。趁着符纸还没有失效，你把魅妖的衣服扒掉，准备把它丢进其中一口缸里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