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经典小说 - 真正的怨种在线阅读 - 第101章 长安一夜游人醉,东风卷得琉璃碎

第101章 长安一夜游人醉,东风卷得琉璃碎

    

第101章 长安一夜游人醉,东风卷得琉璃碎



    “长安一夜游人醉,东风卷得琉璃碎……”

    宛季长在侯兰院落外待了片刻,被院门外轻缓的哼唱声吸引,抬头便见着个面容苍白的男童,扶着木制的托盘,轻手轻脚地往屋内走去。

    男童的面容十分眼熟,他将人看在眼里,不免眼角带泪。

    “你,过来。”宛季长向他招手,那男孩看见他,便缓缓地走了过来,憔悴的黑眼圈让他不像侯燃儿时那般漂亮、生动,却也叫人心生怜爱。

    “你叫什么名字?”宛季长笑着蹲了下来,他面带惆怅地看着冉贞,心怀不忍地揉了揉男孩的侧脸,为他憔悴的面容感到担忧,他的语气越发地柔和小心,生怕吓到面前的孩子,“你来做什么?”

    冉贞看着他,觉得生人观之可亲,也便没了畏惧,他举着托盘,笑着直言道,“舅舅受伤了,我想看望他,便拿了些瓜果来给他吃。”

    “他是你的舅父?好吧……”宛季长听了他的话,不得不嗤笑了几声,他伸手接过了男孩手上的托盘,将其安放在脚边。他转过头,再次细细地打量着男孩的面容。

    “嗯……你学得什么功课?”宛季长局促地摸了摸额头,皱眉犹豫着开了口,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冉贞的后颈,略作试探之下,脆弱的根骨和空洞的丹田都叫他心头一跳。

    男孩垂眸看着扔在地上的托盘,抬头望着宛季长的目光也有了些犹豫。

    “不用害怕,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他像你这样的时候我就和他相熟了。”宛季长打量着男孩,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他望着对面的神情过于热切,仿佛冉贞是怎样一位光耀绚丽的新星一般。

    冉贞听了他的话,面容却越发的疑惑了起来,他张着粉嫩的嘴唇,轻轻扬起的舌头在牙齿下若隐若现,“父亲的朋友?你是南方人?”他懵懂的神情似乎在说,侯燃这些年从未对自己的孩子提起过远在千里外的故土人士。

    宛季长看着面前的男孩,不觉眼眶也湿润了。

    “啊,父亲在呢,你与他说话吧。”冉贞转头看了眼院门,指着站在门口的侯燃轻声的说话,他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浅笑,恰似宛季长记忆中的模样。

    他转过头,果然看见侯燃站在台阶前,他身后明黄的烛光让那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悬浮于黑暗中的一团幽灵,竟是比男孩更不像他记忆中的样子了。宛季长伤感地站起来,眼看着男孩从自己身旁掠过,朝着那人走去。

    侯燃低头对男孩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让人进屋,他则在门口望着室内,片刻后才转过身,缓缓朝着宛季长走来。

    院落中寂静冷清,侯燃的靠近让宛季长深觉恍如隔世,他们已不再年轻,却仍能冷静下来,摒弃了成见和芥蒂地站在一起说话,对他来说,这似乎已是难能可贵的机缘了。

    然而,宛季长看着人靠近,侯燃明媚的双眼看着他,让他心头的不满越发沉重而压抑。

    “十年不见,你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他满含怨怼地呢喃着,皱起的眉头怎么也舒缓不了,“你从来不和他说去南方的故事,却去亲近你的表亲,做得好大事啊!”

    侯燃走近后听了他的话,不得不自嘲似地点头,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是向着宛季长致谢,感激他为侯兰做的一切。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侯燃便先一步退让了,他伸手指着院门外树木掩映的小道,主动邀请男人和他一道出去散步。

    漫长的岁月让两人产生了隔阂,但这一刻,那些激烈的矛盾都消弭不见了,侯燃伸出一只手,抓着宛季长的手,踱步往门外走去。

    他们走过宽大的街道,侯燃为他讲了讲这里的景观、布局,渐渐地,也就含糊朦胧地说起了那个孩子。

    “冉贞是冉春甫的孩子,他理应得到他母亲要求的一切,”侯燃皱眉踌躇了片刻,继续解释道,“这是顺理成章的,我想你也不能否认吧?”

    宛季长扭头看他,冷笑着伸手摸了摸侯燃的络腮胡,意犹未尽般地抓挠个不停,以至于侯燃不得不伸手阻挡。

    他们隔开握住的双手对视,侯燃能完全地明了另一人眼中的不甘,时隔多年,重又让他心焦无比。

    “呜,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呢?你不也活了三十多年了吗?难道你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难道你就能事事顺遂了吗?”侯燃低头走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勉强地看着少年时的玩伴,“有了冉贞,就有了新的冉家人,子子孙孙无穷匮……”

    “我不知道你也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宛季长打断了他,冷笑道,“自然,你已经是从偏远的南方抛弃了一切才到的这里,你是多么绝情的人啊,自然也忍心眼睁睁看着别人受和你一样的苦。”

    “不是这么一回事,”侯燃听了他的话,不满地摇头,道,“他就是为了继承而生下来的,这都是冉良辰的错,如果他没有……”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变成和你一样的人。”宛季长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坚定地反驳,“对于侯兰的处境,我也十分担忧,他已经受伤三天了,冉贞是第一个来见过他的人,这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你又明白了一切?”侯燃不满地瞪着他,嘲讽着摇头,“他们受了什么苦难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这是冉家人的事,让他们自己磋磨下去吧。”

    宛季长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棵垂柳树下,满含悲切地盯着侯燃,侯燃走过了他,见人没有跟上,便只能转过头,无奈地凝视着对方。

    “我没有不管你的弟子,”他叹了口气,望着侯燃,双眸里凝结着无尽的悲伤,“他的腿是我料理的,我也想让他恢复如初,但事与愿违,我的本事还没有达到能万事顺遂的地步。”

    “我知道了……”

    “但我尽力了,余立就在你的山庄里……我知道他思念你,就像我一样,如果你能怜悯我们,就请回来吧,我没法一个人照顾他。”宛季长说得凄婉动人,态度卑微得如同一个怨妇在祈求远游的丈夫归家一般。

    “你知道,他的腿脚很不好,出不了远门,若不是如此,他或许会和我一道前来,”宛季长说着便叹了口气,十分愧疚地道歉。

    侯燃听了他的话,越发觉得难堪,不得不张口为他辩护,“他不是你的责任,我将他收入山庄,原该我照顾他的。”

    “他是我们的责任,”宛季长若有所指地说着,语气十分谦卑,“我没有看好宋兆奎,让你的一个弟子丢了,真真是我失职所在。”

    “这不是你的职责啊……”侯燃说着便停下了脚步,他一手举起捂住嘴,双目悲切地望着远方,宛季长的话叫他愧疚得红了脸。自己不告而别,怎么还让这人对自己剩下的烂摊子牵肠挂肚,这里头的名分该如何算?

    若要直白些说,那姓宛的不就是要告诉他,他们养育的一对娇儿一个残了双腿,一个下落不明,他这当家的实在不能支撑,只得来劝在外风流的游人回家,若是侯燃不肯和他回去,那便太不讲人伦、道德了。

    “你不要嫌弃我多管闲事,我实在很愿意照顾你的家人,”宛季长站在他的身后,语气委婉地劝道,“如果你愿意,我想办法将冉贞也带走,这并不难。”

    侯燃闻言,望向他的目光已不能用简单的震惊去形容了,他不能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执着与挂念,更是觉得自己远比从前来得丑陋、衰朽,如何两人还能纠缠不清呢?

    “……我曾经说过,从今后起,我只愿与你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宛季长走近了一步,重又将侯燃的手牵了起来。

    侯燃望着他,想着几人重又回到旧日的山庄里,他必须面对瘸腿的余立,瞎了的侯兰和眼前这一个对他卑微至此的人,或许还得抽空满世界地去找那个为了照顾家人、逃避战乱,不知躲藏在哪里的宋兆奎。他们甚至仍然能衣食无忧,甚至姿容依旧,在战乱也大可以躲在山林里,过着与世隔绝的地主生活,哪怕是天崩地裂又何足道哉?

    侯燃伸手摸了摸仍放在胸口的御笔书信,想着自己合该挑个时间到了南边,叫个心念社稷的将军来料理皇都的困境,那之后,他大可以明哲保身,安然过了晚年,与凡尘间近乎所有的苦难告别,没有饥寒、困苦,宛若山中仙人。

    人生于乱世,还有比他活得更容易的吗?侯燃转头瞥了眼宛季长,看他俊朗依旧的面庞,觉得自己便是世间头一等好运之人啊。

    “我想我可以忍耐吧。”侯燃皱眉点点头,他抓着宛季长的手,与人一道往九江府枝繁叶茂的园林中缓缓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