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同人小说 - 轻云往事(李云睿回忆录)在线阅读 - (八)哦,让云睿进来跪罢

(八)哦,让云睿进来跪罢

    我掌管内库的头一年,便遭遇了言官的弹劾。

    “信阳长公主骄奢yin逸,纵容贪墨、助长奢靡……盘踞信阳,又窥伺江南,怀虎狼之心,有吞象之势……”

    不得不说,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实在是骂人的一把好手,他们如数家珍,将我打娘胎里到眼下十几年来干过的不合规矩礼法的坏事数落了个遍,我诚没有料到,只因为当年在信阳盖行宫的时候我同父兄提了一嘴喜欢太平别院的样式,就被他们描述成了“大兴土木”,甚至连我今年拔了桃树移栽了几株叶子梅,也要被他们形容成“劳民伤财”。

    十分不幸,那支精美的琉璃步摇被我打碎的时候,甲坊的匠人们已经照着图纸迅速生产了一大批,又通过水路车船销往庆国各地以及北齐、东夷,让达官显贵们掏光了钱袋,也为内库赚得了一笔不小的利润。说我助长奢靡不正之风,好像确实也没冤枉我。

    当然,最令他们不满的,还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突然独揽了内库大权,有了大把的银子可以挥霍。

    要说他们骂我,旁的事倒还有迹可循,只有一件,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说我买凶杀人。

    我跪在御书房外,听着这些言辞激昂的状告,不由有些好奇说话人的表情,于是抻了抻脖子,透过雕窗遥遥睇望那些上蹿下跳的诤臣,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有那么大能耐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从天未亮就被哥哥召来御书房前跪着,一直跪到朝会结束,众臣散去,只留下范建、陈萍萍、李治和林若甫,说是日久未见心中想念,君臣们叙叙话。

    文武两班从我左右鱼贯而出,我跪在中央,只觉得虎视眈眈,杀气腾腾。

    这时,我听见林若甫发了话:

    “陛下,今日天候寒冷,是不是教长公主……”

    “哦。”我哥哥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让云睿进来跪罢。”

    我正要起身,发觉腿已经麻了,许是半晌没听着动静,我哥哥在里边叫了一声:

    “云睿!”

    “嗯……”我抚着膝盖有些艰难地应了一声,“臣在……”

    侯公公一路小跑着绕过屏风将我搀了起来:

    “嗳哟,我的小殿下喂——”

    我靠在他身上缓缓挪着步子进了哥哥的书房,李治赶忙上前搭了把手,挤眉弄眼小声着道:

    “怎么弄的,捅出这么大篓子,连我都不知道!我跟你说过会子到了母后那里你就自个儿解释吧!”

    见我进来,范建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让出了靠近火盆的位置,林若甫不知从哪里抱了一只软垫过来要给我铺上,我哥哥拿眼一瞥,咳了两声,一旁端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终于开了口:

    “林博士,是不是……有些过了?”

    若甫有些局促地缩回了手,我当然也不敢真的等着他给我铺好垫子,一把搡开李治,双膝叩地,伏身拜了一拜。

    我哥哥信手将手里的折子拍回案上,垂目望着我道:

    “你自己说说罢。”

    我直身跪起,垂眉恭谨道:

    “谢陛下。臣惭愧,在信阳与江南时,诚确失于检点,奢侈靡费了些,今后定会淡泊修身,俭以养德。至于买凶杀人、贪墨之事,臣未尝听闻,若陛下恩允,臣请亲往江南,查实原委,还证清白,以折罪愆。”

    殿内静了片时,我哥哥又抬目扫视了一圈:

    “你们的意思呢?”

    “哎!”李治叹了一口气,“你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管什么内库……”

    我哥瞪了李治一眼,他立刻收了那副指手画脚的架势,退至一旁,做出个推让的姿态:

    “范兄,你说吧。”

    范建始终皱着眉,拱手道:“这……陛下家事,臣本不该置喙——”

    我哥哥摆摆手:“欸,天家无私事,但说无妨。”

    范建这才直言道:“咳……是,依臣之见,长公主尚且年幼,又素来温婉贤淑,当无作恶之心,只怕是怀璧其罪,树大招风……咳……有人从中栽赃陷害。”

    “萍萍?”哥哥点了陈萍萍,示意他发言。

    陈萍萍干笑两声:“呃……臣以为,还当细细查实,不过如今长公主既然有嫌疑,还是该回避的好,以免落人口实,以为天家意图包庇——徇私。”

    最后,哥哥的眼光缓缓落到林若甫肩头。

    若甫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垂落与天子足畔的氍毹,神态从容坚定:

    “回陛下,臣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涉长公主,只要殿下将来还要继续接管内库,此时便不宜退步抽身,若陈院长不放心,臣愿随长公主南下,一同查证。”

    哥哥转目看了看他们四人,最终拍板:“就这么办。”说罢摆了摆手,“行了,那没什么事都先退下吧,啊。”

    李治、范、陈纷纷告退,林若甫因不放心我,走得略慢了些,仍旧是侯公公将我搀起,我也略略恭了身,便教侍女来扶,也便要走,哥哥这才唤着我,问:

    “后悔了么?”

    我摇摇头:“没有。”

    他唇畔携着几缕幽微的笑意,看了我一时,又道:

    “云睿,其他都好说,若你真的杀了人,不管为的什么,还是要跟朕说一声——”

    霎时间,我不觉露出讶异的神色,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继而勉力挤出一个假笑:“是……”

    他又定定地看了看我,挥一挥袖,放我去了。

    江南的几户常年帮着内库做生意的富商里,一家惨遭灭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还有一家的家主外出办事,莫名失踪,生死未卜。

    我从御书房出来之后,宫外立刻传来消息,我派往江南办差的一个谋士,十分蹊跷地服毒自尽了。

    这时节我再想分辩这些命案与我无关,只怕满身是口也说不清了。

    我将林若甫送至宫门附近,母后身边的女史也急匆匆追了过来:

    “殿下,太后召见。”

    我如今已顾不得忧虑我与林若甫私下见面之事传到母后耳中,也顾不得忧虑母后会怎样诘问我被御史们弹劾的因由。只对着女史颔一颔首支应道:

    “同母后说,我这便过去。”

    女史告退后,我又强作镇定地同若甫叙了叙话:

    “婉儿被母后照料得很好,你放心。”

    林若甫看了看女史远去的背影,方退了两步回来,凑近前压低了声嗓问:

    “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点头,他将我拉至僻静处,悄声道:

    “江南出的那两起事故,臣方才在心底里细细盘算了一回,对殿下来说,仿佛不算坏事。”

    我颇为诧异地望向他:

    “人命关天,这还能是好事?”

    他微微欠身,附在我耳边说道:

    “我知道,可是你看啊,那两家虽是替内库做着生意,这些年来却并不大安分,自从殿下将内库接管了过来,他们变本加厉,三大坊的那些司库、工匠,都快给他们榨干了。”

    我听他这话锋,心里一凉,急道:

    “若甫,你是不是也不肯信?真不是我!”

    “哎我知道——但是你看,天可怜见,吴家绝了户,明家又离了主心骨,今后只消稍加抚恤,殿下便成了明家唯一的仰仗,若他们能安守本分,于江南百姓与三大坊,都是好事一桩啊。”

    “等等——”我将他的话来回咀嚼了一番,眉目却并不如何舒展:“你是说——凶手是在帮我?”我顿了顿,不由慨叹,“我虽未杀,而人确因我而死,若当真如此,莫说那些御史不会放过我,我心底里也过不去良心那道坎儿。”

    “御史倒不足惧,关键是——陛下并未追究,殿下,内库之权,仍旧由你掌握。”

    “那又如何,几百口性命,付之一炬,不消刀戈兵刃,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他见我还不开窍,急得压着嗓子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嘶……那怎么能是一人一口唾沫,那是一人一句颂歌呀,那吴家在江南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要是除了这个祸害,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呵,算了吧。”

    我想不通,这么缺德的事儿,究竟是谁替我做的主?

    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手伸到我的身边,又有胆子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人命官司,说他无私吧,他迟迟藏在暗处不肯现身,锅都让我一个人背了;说他有什么目的,倒也没见个人过来邀功请赏。

    我陡然想起临出御书房时哥哥那句莫名其妙的嘱咐,直觉告诉我——他在坑我。

    步辇已经抬至了母后寝宫的门口,我突然屈起指节轻叩了两记横木,吩咐侍女道:

    “去御书房。”

    宫人们得了令,只好抬辇折返御书房,我不待他们搀扶便仓促跳下辇舆,步履匆匆地进门教人通传。

    空旷的大殿里,值班的宫女太监都在远处侍立着,我哥哥独自斜卧在小榻上看书,我不顾君臣仪节,也不施礼,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过去,兀自坐在了他身侧。

    我哥哥倒也没有生气,甚至也不怎么诧异,只是缓缓将目光书卷上挪开,悠悠停伫在我面上,静候着我开口。

    我没好气地说:

    “我杀人了。”

    我哥哥微微愣了一下,虽是一副没太听清的模样,唇角已然压不住笑:

    “你说什么?”

    “我杀人了。”

    我的声音很小,但吐字清晰,以至于他不能再继续装傻,然而他的神态并不很肃穆,只是哄孩子一般故作惊讶地轻轻“哦”了一声,等待着我继续给他讲这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哥——”

    我当真委屈起来,湿了眼眶,低眸流泪哽咽道:

    “你帮不帮我嘛……”

    “哟,哭什么、哭什么嘛——”他这才撑着小几坐起来,抚着我的肩背将帕子塞到我手里,“帮你帮你……你是我meimei,能不帮你么?”看着我擦了眼泪,这才压着声进一步追问道,“为什么呀?”

    我回目对上他的眼眸,他却仍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连眼睛也不眨一眨,我只好借来林若甫盘出来的那几条吴、明两家的害处当做缘由,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说得续续断断,磕磕巴巴,我哥哥倒听得兴致勃勃。

    “倒也难为你了。”待我说完,他翘起的食指抚了抚自己禁不住上扬的唇角,微微叹了口气,眸光里竟露出几分微不可察的喜悦之色,他拍拍我的背,弧唇轻轻一笑,“好,我知道了,无妨。”

    这是关涉人命的大事,他竟然表现得如此稀松平常,我两腮泪痕未干,鬓湿色弱,疑疑怯怯地顾向他。他略想一想,又说:

    “到了江南,好生安抚明家,哦,不是有若甫帮着你么……”

    他一壁说着,替我理了理衣襟,温情款款地拖着声道:

    “早去早归——”

    面色略略一肃,眼里这才透出几许锐意,沉着嗓低低嘱道:

    “务必要回京过年。”

    至此我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是他给我挖的坑了,低头抹了抹眼泪,规规矩矩地跪下来谢了恩,他忙来扶我,我并不急着起身,只是扬眸定定地看向他,轻轻唤了一声:

    “陛下。”

    我道: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道理、规矩我懂——只是,今后可不要让我,死得不明不白的噢。”

    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只道“放心”,教我去了。

    我从御书房出来,便催辇舆,复急匆匆赶回母后宫里,过了仪门,打听到李治刚走,我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本就迟了这许久,却又不能逃跑,只好敛声屏气,低头小步跟着女史进了殿。

    殿中爇着檀香,气氛难得的祥宁,我才要屈膝,便听见母亲温淡平常的语声:

    “别跪了,过来坐着说话。”

    “是……”

    我小心翼翼地教女史扶着坐了过去。母亲也瞧出来我的忐忑,倒反过来宽解我:

    “那些御史整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芝麻绿豆大的事儿,能教他们说得山崩地裂。”

    母亲说着,又很是怜爱地看向我,将我揽进怀里:

    “行了,我女儿是什么人,我心里还不清明么,你那个糊涂二哥没深沉,下了朝猴急猴急地跑过来,教我给骂回去了。”

    她温热的掌心一遍又一遍揾抚在我微微瑟颤的瘦脊上,我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皱了皱鼻子,蜷着身子轻轻枕于母亲膝头,嘤咛道:

    “娘,哥哥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