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06
郭素娥并没有睡。她因着某种说不清的理由,悄悄地开门走了出来,向风眼厂那边的淡薄光晕探望,然后,绕到屋后的猪栏旁去。她目睹了张振山和魏海清的全部对话,待他们完全消失后,她跃到张振山常坐的石头上,身体对着深邃黑暗的山峡,昂奋地呜咽。 流荡的冷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笑容渐渐消失,想起了一段sao乱、痛苦、悲凄的记忆。 …… 七年前,一个外省的军官在这峡谷里引诱了她。 郭素娥是陕南人。父亲虽顽固贪欲,但也极能劳作。他用各种法子获取财物,扩充他薄瘠的砂地,但一次可怕的饥馑,使他为了保护几件金饰,抛弃了女儿后,便不知所踪。也是在那时,她不得不变得强悍起来,为了躲避山匪,她独自凄苦地向东南方向漂流。但她绕不出这座山,在山里兜了好几天之后,发现自己仍然停留在原地。她饥饿不已,甚至徒手挖掘观音泥,挖到手指流血,挖到她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观音泥小土窟旁边。 两天后,她被一个大她二十四岁的男人捡回家,那人叫刘寿春。 刘寿春是个鸦片鬼,体弱,懒散,贪婪。自从他把自己最后一块包谷地输个精光后,郭素娥便明白,她的生活,如堕深渊。 可是她的想法在四年前又发生了变化。 四年前,在山脚下的土窑区,建起了工厂。这不仅带来生活的机会,也引来了郭素娥的注意。自那时起,她便开始不再管束丈夫,他可以去骗钱抽烟,而她开始摆起了香烟摊子。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振山走进了她的世界。 * 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刘寿春回来了。 他这一回来,便把身子裹在破棉絮里,一声不吭,像个沉闷的机器。 翌日,郭素娥在土坪右端残废的树桩下坐下,当作屋子里没有刘寿春这么一个人。 她机械地望着晒在屋檐底下的蓝布衫。已经三天没进油盐了。住在这个小屋子里,还能再活半年么? 但她还是从枯树桩上勉力站起来,寻着了水桶,准备去坡下挑水。 这是她二十几年来的习惯,使时间过得快些,消磨掉惶恐,使一个失堕的妇人活得更容易些。 水塘也干枯了。她卷起裤脚——生活还能更沉重一些么?对于这个年轻的妇人来说,她已经不在乎什么别的尊严了。 “向你们借一点水,新姑娘!”她走到一家矮屋旁,向正在推动一个大石磨的年轻媳妇说。 按道理来讲,这是一个瘦小、喜欢嚼舌根、刚嫁过来不久的女人。她似乎比别人更喜欢在背后议论郭素娥,但更酷爱谈论她的不幸。但当郭素娥向她走近,面对郭素娥青灰色饥饿的脸颊,她就会竭力找寻机会对她表示一种同情,甚至还会浮现泪水。 她指了指水缸,而郭素娥刚刚小心舀好水,她便迅速拦到水桶面前,眼底有某种浮动的情绪。 “这一向没有见到你呀!你到啥子地方去了?”她把潮湿的手翻过来又转过去,声音急促。 郭素娥无力地勾了勾嘴唇: “我在家里。” “啊嗬!你那鸦片鬼上班了吗?” “这几天不上了。” “为啥子不上?” …… “我不知道。”在对方骤雨似的问题的攻击下,她气恼地红了脸: “他在生病。” “哦——”对方拉出了长音: “你不摆摊了吗,现在橘柑还便宜?” “我们——”郭素娥的眼底的光逐渐消失: “要摆。但现在包谷都吃不周全。” “唉,也真是。”这少妇突然因为在她的同情心而变得喜悦。她哀愁地摇着小头,把手里湿淋淋的抹布绞干,摔到磨子上: “比方我们,我那老鬼婆,”她机警地瞥了瞥周围,随后又对自己的动作发笑,一面竖起一根发红的手指,形容她鄙吝的婆婆。 “你坐一下,你坐。”这人害怕郭素娥离开,听不成自己讲故事了,便飞速端了一张凳子过来,攀着她的肩膀使她坐下去。 “看那老人啊,一天到晚叫唬,什么都不得了。日本人要来炸得一塌平。……卖一点豆腐养活不了人,我当家的又怕拉兵,前天下乡去了。现在一升豆子要十来元。……”她故意停顿,露出也真的懂得生活的沉思的样子。 最后,她欢喜而又秘密地闪眨着亮眼睛,小声在她耳边说: “唉,你知道……我快生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