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飞行员AU/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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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是休假时在酒吧认识的。杜七端了杯酒正要同一位女孩搭讪,忽然另一支酒杯也从旁伸过来,同他撞在一起,发出脆响。他一挑眉,是要生气的前兆。狐朋狗友们正等着看好戏,没想到那人却十分和善地收回了酒杯,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不争了。 他略带惊讶地瞥了人一眼,那人一身空军制服,既然是出来寻欢作乐的,穿得就没那么板正,领口解了两颗扣子,显出一种挺拔又潇洒的姿态来,再配上那双蕴着笑意的眼睛,竟叫他恍了一瞬的神。回神问道:“空军的?”男人点点头,杜七接着问:“哪个大队啊?”“第九大队,薛千山。”男人朝他微微颔首。“哟,真巧,咱俩一队的。”杜七说。 薛千山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这样一个见之难忘的人物,他在队里可从没碰过面。“没见过是吧?刚从美国受训回来,还没报道呢,”杜七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杜七。”薛千山握住他伸来的手。空军血热,两个人掌心一样发烫,热度一路灼到心头。 没几天薛千山就在训练基地遇见了杜七。在酒吧里见杜七时他穿着衬衫马甲,像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当然,他也的确是个富家少爷。在基地见他,他倚着飞机,穿着飞行员的皮夹克,墨镜别在领口,一把腰身勒得劲瘦,笑得比太阳还明媚,那么张狂不羁的一个少年英雄。 薛千山也靠着机身,同他聊天。问他为什么要当飞行员,“你这样的家世,留洋镀金回来,去大学当个教授多好,干嘛以身犯险?” “自由啊,”杜七仰起脸看着天,“飞在天上,就听不见我爹骂我,也听不见我娘唠叨,耳边只有风声。”薛千山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正巧望见一道机尾拖出的白烟,飘飘忽忽地消散。 杜七收回目光:“那你呢,干嘛当空军?”薛千山默了默,半是玩笑地答道:“航校不收学费,还发奖金,就试试呗。”“试试,不怕把命都试丢了?”“你不怕,我也不怕。” 两个人都年轻气盛,那一点暧昧在热血灌溉下迅速滋生出藤蔓枝节,将两人紧紧裹缠在一起,填补了训练、作战以外多数的时光。 他们这一段本就为世俗所不容,军队规矩森严,更容不得,但是也没人说怕。宿舍人多眼杂干不了什么,就另找地方。训练时飞在天上,看准了没人又有风景的山头,得了空就跑过去,坐着聊天。挨得近了就吻在一处,拥抱着滚到地上,也不顾沾染上泥土杂草。 空旷山野间,只有天地草木给他们做见证。薛千山注视着身下的人,眉目间染上薄红,眼里也盈着雾气,莫名给英挺的面容添上一丝惹人怜爱的秀美。他痴痴看着,不由攀了朵野花想给人戴上,却被杜七抬手打掉,双腿夹着他的腰一使劲,反把他压在身下,热烈地亲。又折了枝花替他簪在鬓边,吻在他上扬的眼尾,说他漂亮,说等仗打赢了回北平,我娶你做媳妇儿。薛千山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眼睛看着他,一径地笑着。 除此之外,两人没说过什么未来的话,毕竟做空军注定凶多吉少、朝不保夕,顾好当下的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那一天,他们的分队长结婚,在新生社办舞会。两人看着台上的一对新人满面红晕地喝交杯酒,处长给他们主婚,师娘给他们做证婚人,看他们光明正大地幸福着相爱着,忽然很觉羡慕。留声机不休地播着,舞池里的男女不休地旋转着,两个人坐在隔了些距离的沙发上,遥相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地起了身。 教堂里空无一人,他们把灯点亮,一同跪在地上,自己扮做神父给自己念誓词,又自己说我愿意,郑重地交换亲吻。然后搀扶着对方站起来,一起哼着旋律跳一段舞,再亲密也没有旁人侧目。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不到一年,分队长死在战斗里了。队里找到薛千山,让他交接队长的眷属。他当然回答过不愿意,可是没用,这是命令,是“国家的需要”。 于是薛千山就结婚了,他不仅继承了分队长的遗属,还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的分队长,在别人看来多么春风得意。婚礼那天,不久前在台下仰望的女人站在了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穿红色,笑得也没有那么真心实意了。杜七也来了,但是一个眼神都不给薛千山,只敬新娘子的酒,请她跳舞。一曲跳完,他转身就走。 杜七一个人坐在山头看月亮,到了后半夜,露珠把草坠弯了,他准备起身走了,忽然有人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杜七知道是谁,拽住手臂把人按倒在树下,嗅着他身上甜蜜辛辣的酒气和女人留下的脂粉气,激烈地吻他,手上撕扯起他的衣裳。薛千山一言不发,顺从地握住他的手,帮着他解自己的扣子。恍惚间感觉有水滴落在脸上,不知道是露水还是别的。 那事做尽已经是黎明了,薛千山躺在草地上,杜七叠在他身上,热烫的肌肤渐渐被风吹出凉意,薛千山抖开大衣把两个人裹起来。杜七捧着人脸颊又细细地亲了一遍,像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他那样地亲。明天当然还能见到,不过再见时他的身份就不同了。 温存半晌,两个人爬起来,穿戴整齐地靠着彼此肩膀看日出,等到露珠蒸发了,太阳露出地平线了,就该回了。薛千山有一阵子的婚假,杜七却要回去训练了。 那个女人嫁给薛千山时就怀有身孕了,上一任丈夫的,所以薛千山不仅成了丈夫,还成了父亲,有了不止一份的责任。两个人不说疏远,见面的时间却也自然而然地少了,那一星半点的空隙,连接一个完整的吻都不够。见得最多的时候是在天上,但是在天上打仗的时候,眼睛只能瞄准敌人,能分给对方的眼神也寥寥。 后来跟日本人的仗打得越来越凶,人死得越来越多,整个空军大队都不安宁,人人自危。家里给杜七写信要他回来,别打仗了。他不肯,家里无法,又寄了寺庙里求的护身符来。杜七借口说不信这个,转头把护身符给了薛千山。薛千山攥在手里,把娘留给他的怀表摘下来送给杜七,里头是一张他的照片,穿着制服,意气风发的,同初次见面时一样。“想我了就看看。”薛千山说。杜七撇撇嘴:“真够自恋的,谁稀罕!” 这一种“私相授受”被人撞见了,传起闲话,还传得很脏,杜七气不过,去找人家打了一架,被关了禁闭,错过了出任务。然而也正是这一次任务出了事,坠了机。 得知薛千山的死讯时,杜七才忽然明白了他送的那一块怀表的意义。他打开怀表去看,照片里的人还是那样安静地微微笑着,那么鲜活。 上头找到了杜七,告知他队里没有别的适龄又未婚配的飞行员了,要他接替薛千山照顾遗孀。他是最要自由的一个人,偏偏从此有了家累。他那一瞬间很想把薛千山找到,拼起来,救活,然后再杀他一遍。又想立刻开上飞机去撞一架敌机,同归于尽。但是薛千山留下的小女孩牵着他的衣角,喊了他一声爸爸。 于是杜七同在台上见过两次面的女人结了婚,成了她的第三任丈夫。这次没办婚礼。 其实她大概也能猜出杜七同她的上一任丈夫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不说那些传言,仅仅说她亲眼所见的,杜七从不离身的那块怀表,曾在薛千山身上出现过,薛千山留下的飞行员的箱子里有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一封却写着“洛城收”,而这个名字,正是印在她最新一张结婚申请上的名字。她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但她猜想那封信大概很重要,因为杜七看过之后,就珍重地收进了自己的箱子里。 可是尽管她也读过中学,受过新式教育,她还是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两个男人、两个飞行员之间,能有什么事儿呢?她只是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日子过着。 不久以后,中国打赢了。家里,妻子带着女儿跪在两块牌位前哭、絮絮地说话,烧载有抗战胜利消息的报纸,杜七就垂着眼睛站在一边看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是所有人都不懂为什么打赢了日本人,还要跟自己人打。上面派杜七去东北打共产党,他不去,递交了申请要退伍。处长拍桌子吼他:“你这是逃兵,我可以关你一辈子,甚至枪毙!”杜七拧着脖子死也不去。最后是在国党当官的哥哥出面保了他。他就再也不干飞行员了,带着妻儿回了一趟北平,给薛千山死去的娘上香,给他自己风烛残年的爹磕头,知道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了。而后带着家眷去了香港,再也不回来了。 他把箱子、制服都烧了,只留了两块刻着空军编号的铭牌,一封信。信里只写了一行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