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同人小说 - 【姬祁】珠玉在侧在线阅读 - 园有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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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进是玉虚子的小跟班,所有人都这样说。跟着师兄能让他稍感安全,他本能地抗拒落单,抗拒……被尾随的姬别情捕获。

    不想看到凌雪阁的人,也不想和那个危险的男人独处。

    打从单方面宣布要收个回礼后,姬别情便不再暗中窥视,而是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围着祁进打转。小孩儿愈是不情不愿,姬别情便愈是乐在其中,恨不得教这座山上的所有人知晓,祁进与自己关系匪浅。

    秋去冬来,叶落霜寒。华山飘过今冬的第一场雪,漫山遍野皑皑素白,思过崖的小池塘水位渐落,浅处封冻,袒露出大片深赭色的卵石底。

    山上没有水,祁进不得不每日早起,拎着脏衣下山,去半山腰的河谷里濯洗。

    谷中溪涧清澈见底,水温也不似别处严寒刺骨,两岸依旧是猿啼鸟语,草媚花娇。将浸泡在桶中的衣服挑出,打上皂荚,仔细搓揉,一件件在溪水中漂洗三次以上,不留一点沫子,这才算洗干净。

    祁进在河边蹲着,隔着洗衣盆,姬别情挑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呵欠连天:“小殿下,行行好,早上能不能晚点起?”

    昨夜里山脚下出了点事,他下山处理,忙到二更天才赶回纯阳。睡前强打起精神,领人将整个山头匆匆巡视过一遍,天刚蒙蒙亮便又起床盯着祁进,如此一遭,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那就回去睡你的觉,少跟着我。”

    “怎能如此!哪有主子忙着,为人臣子自顾自睡大觉的道理?”

    祁进看也不看他,只顾埋头绞干衣裳上的水,放回身侧木桶中。

    清晨的溪水微凉,少年本就肤色莹润,一双小手在冷水中浸久了,关节冻作茜红色,从薄薄的皮rou下浮现,直与手中揉搓的布匹同色。额头滴落的汗珠不像汗珠,是荷盏的露,一绺柔软松散的鬓发垂落颊侧,黑白分明,摇摇荡荡。

    看得久了,姬别情的魂儿都要被荡走了。他伸手撩起那绺摇得人心痒痒的墨发,重新捋回祁进耳后,幽幽叹息。

    “淑性茂质,宜室宜家,不知将来会看上哪家姑娘?”

    “……”

    每当姬别情开始这般弄辞作态,祁进便知,这男人准是闲得慌,老毛病又发作了——瞧着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就是爱谑弄人,平白扯些没由来的悖言乱辞戏耍自己,越搭理他越起劲,这一天都别想安生。

    祁进懒得同他周旋,无所谓道:“随便你怎么说,我对姑娘没有那种心思。”

    姬别情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不喜欢姑娘,难不成还会喜欢谁家郎君?”沉吟片刻,男人猛地俯身,阴恻恻的脸径直凑到祁进眼前,把人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华山之上,仅有纯阳宫与我凌雪阁中人——”姬别情有些急迫地逼视他,压低嗓音道,“殿下,你莫不是凡心偶动,看上了哪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被这番直白突兀的话语冒犯,祁进面色不虞,即刻斥道:“没有的事,莫要乱讲!”

    岂知这副矢口否认的模样落进对方眼中,直与欲盖弥彰无异。姬别情顷刻暗了脸色,舔舔尖锐的犬齿,喉头微动,顿时就有点欲焰中烧的意思:“男人还是年纪大些会疼人,与其便宜那些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倒不如便宜我——”

    话音未落,祁进手中搓衣板已当头横劈,姬别情一个灵活的下腰铁板桥,躲过一击。

    “你管我便宜谁!”

    小少年面上烧燎一片,恼起来口不择言,“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丑货!”

    生平第一次被美人指着鼻子骂丑,姬别情登时额角一跳,好不甘心,左右下不来台:“丑货?殿下此言偏颇,西域也好,长安也罢,红粉阵中哪个不识我姬别情名号——”

    “那便自寻你的‘红粉佳人’去,我不奉陪!”

    祁进闻言愈发嫌恶愠恼,正好洗完衣裳,起身就要走人,却被姬别情拽住了手。

    “又做什么?”

    两人在石边牵牵扯扯,祁进拗不过姬别情的力气,只得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被强行抱坐到腿间。男人结实有力的双腿一并,就将他牢牢锁住了。

    “别动。”

    姬别情往怀中一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掌心大小的圆木盒,启开封盖,里头盛满白腻柔滑的糊状脂膏,一阵幽香迎面而来,沁人肺腑。

    “劳烦殿下伸出玉手,臣给您抹点灵丹妙药——在冷水里泡一早上,手还想不想要了?”

    他挑了一团软膏到掌心,两手合拢捂了捂,便握住祁进冷冰冰的小手,开始揉搓,“习剑之人,这双手可得好好养护。”

    祁进还在气头上,习惯性就要反唇相讥;但一想到对方正给自己涂药,拿人手短,此时发难委实不识好歹了些,便不再作声。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平和温情。

    男人的大手干燥粗糙,十指骨节微凸,指甲平整,一望便知是常年握刀持剑的手。指腹覆着薄茧,揉挲在少年嫩生生的肌肤上,是一种陌生奇特的触感。

    双手交接处慢慢热了起来,祁进的脸也热了起来。

    山野里孤独长大的孩子,自小缺少父母照拂,生活粗率惯了,没那等金枝玉叶的娇气,冬日双手冻裂冻伤更是家常便饭;如今被人这般上心地涂药揉按,知疼着痒,乍时油然而生一种被细致呵护的受宠若惊感。

    他抬头望望,就连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没有往日那样讨厌,涂药的动作轻柔细致,眼中珍视专注的神情,不像监视囚犯的刺客头子,倒似真心关怀小辈的父兄一般……

    “在想什么?”

    涂药的动作未停,姬别情蓦然开口,已然注意到他期期艾艾的视线。

    祁进吓了一跳,随口敷衍道:“我、我在想……你的手真大。”

    “不只是手,我哪里都大。”

    姬别情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正经的玩笑张嘴就来。祁进没听懂,但凭本能断定出不是什么好话,不好意思多问,任由对方慢吞吞地擦完药,放他下地。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姬别情一手牵人,一手拎起地上的木桶,就要动身。祁进下意识伸出手去:“衣服给我,我自己来……”

    “小殿下,这可使不得!”姬别情后退半步,拎着桶高高举过头顶,振振有词,“姬某平生最不忍见美人干粗活,一见就要心痛三日,食难下咽——就莫要与我争这差事了罢?”

    祁进蹦蹦跳跳半天够不着,又气又想笑,只得作罢。他被男人牵着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手攥在对方掌心,手劲还不小,挣了半天没有松开。

    “又发什么疯——”远远瞥见山道上下来一队凌雪弟子,他急得直跺脚,“松手!”

    姬别情眉眼舒展,落在祁进眼中就是纯然的幸灾乐祸了:“不放。俗人常言‘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万金之躯,更胜春宵,姬某能握一刻是一刻,绝无松手的道理。”

    这色胚!

    最后祁进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紧贴姬别情站着,整个人几乎以依偎姿态靠在对方怀中,将交握的双手藏到身后;不过几息工夫,路过的年轻刺客免不了对两人一阵谑笑揶揄挤眉弄眼,打完招呼又继续赶路。

    姬别情泰然自若,祁进松了口气,羞恼不已,恨不能当场掩面而走。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你推我搡,走得比往常更慢,回到别院已是日上三竿。

    院子里静悄悄的,宜安尚未起身。祁进着急去看她,姬别情却抢先一步挤开篱门,矮身进了院子里。

    “你——喂!”

    院中空无一人,见姬别情冒冒失失地闯入,祁进一下子紧张起来,“小点声,母亲还没起来呢。”

    姬别情难得没有闹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在找什么?”

    祁进将篱门阖上,转身就见他在院子里踱来步去,左顾右盼,“虽说今日无课,我不必去太极广场,但一整天都有家事要忙——姬台首,你们凌雪阁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吗?”

    听出他嗓音中的不耐,姬别情终于站住了。

    “知道了,大忙人,”他提起手中木桶晃晃,“但我也有要紧事——你家晾晒架在哪?”

    “东边花圃里,母亲卧房窗外……等等,你要做什么?”

    天井东面篱笆下,竹栅稀稀落落,围了一圈,种着几排枯瘦的木芍药,目下都被厚厚雪层覆盖,残枝伶仃地冒尖。石板地上,粗麻绳缠紧两排光秃秃的竹架,牵起藤索,就是日常晾晒衣物之所在。

    一应物事原是宜安刚到华山时安排的,高度并不适合十来岁的小孩。等祁进搬着胡凳从屋里出来,就见姬别情在绳索下站着,木桶往腿边一放,将衣裙一件件从桶里择出。

    “如何?”

    男人晾晒的动作也如挥刀拔剑般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做家务。不出一盏茶的工夫,衣物便如彩旗般一面面悬挂起来,齐整平展,任谁来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还行……”祁进扭过头去,不是很乐意夸奖这个沾沾自喜的男人,但静默片刻后,仍小声道,“……多谢。”

    知恩要图报的。

    往日惯于颐指气使的刺客头子,做起家事来却丝毫不含糊,祁进意外之余,心下不禁有了几分忖度:在山上往来的这群刺客,平日里个个玉食锦衣,不巡山的时候便聚赌欢宴,姬别情更是其中翘楚——这般膏梁纨袴,怎会懂得如何cao持家务琐事呢?

    “看我看得这么入迷?”

    正兀自出神,姬别情已在手巾上擦净了十指,到他眼前晃晃。祁进面露窘态,强行转移话题:“台首还要在寒舍停留多久?我很忙。”

    姬别情“啧”了一声,不满道:“小殿下,姬某一路所作所为,难道只值得你一句逐客令?”

    “你……”

    逐客确实于礼不合,祁进张了张嘴,又忆起方才林中一幕,登时觉得抹过脂膏的双手guntang麻痒,连说话都有些结巴,“那……你要什么?”

    “我要——”

    姬别情蓦地欺身上前,毫无预兆地俯身下来,伸手抓住他肩膀。祁进下意识要躲,却松脱不得。

    苍白天幕下,男人微垂了眼睑,敛眸看他。两道修长锐利的眉,一对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眼,全神贯注,眸底似有万顷风涛汹涌,而水面依旧波平如镜。

    如华山雪崖下冰封千百万年的深渊峭岸,他知他巍峨森严,却在冰层下封藏着日夜呼啸的险流。

    “头回照面,臣就在想,殿下的唇形生得尤其好——柔如桃蕊,色若涂丹,增一分则冶荡,减一分则寡淡……寻常男子岂能有这般颜色?”

    干燥温热的手指径直按到少年清凉软润的唇上,温柔抚摩,“臣回去之后日思夜想,辗转难眠,便以为殿下是涂脂抹粉的女儿,乔作男装……”

    祁进面上微赧,偏了偏头,冷声道:“少胡说!”

    被当面驳斥,姬别情却也不恼,唇角微挑起足以称之为笑意的弧度,愈发深情款款:“是臣浅陋。今日细看,世间当真有美人如殿下者,未施粉黛,天生丽质……”

    两人近在咫尺,吐息相融,鼻端尽是这男人身上独有的乔木与烈酒味道,还有衣物洗涤过后的皂荚香气——那是一刻钟前刚刚晾晒的衣物,在清晨微风中舒展飘曳,如舞者轻盈翻卷的裙摆。

    二人被完完全全地围合起来,自成一片狭小天地,与人世短暂分离。

    身处这方须弥之境中,祁进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屏息凝神,心跳纷乱错杂。他本能地移开视线,想要逃避,姬别情却不愿给他机会。

    “凌雪阁派来华山这许多子弟,你可知,他们平时为何不可登上思过崖顶,仅我一人能这样接近你,片刻不离地陪着你?

    “小仙子,你是九天上的梅梢雪、花间蝶、掌中玉,我是俗世中的岩边土、柳下泥、璧间尘,日夜渴盼亲近你,又怕唐突玷染你……你对我这可怜人,难道就无半点施舍怜惜?”

    男人语速缓慢,声线低沉,耳畔喁喁私语便如梦呓也似,轻柔缱绻地裹住他思绪,教人漫无边际地陷下去,再生不起半点清醒反抗的心绪。

    “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似你这般貌美出尘,纵铁石人见了也意马心猿,更休道我一介凡夫俗子——穷书生见了画中仙便害相思,我为你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你知也不知?”

    甜言蜜语如叹息般从他的唇边漫溢,祁进听在耳中,心神摇荡,不自觉迷失在对方幽邃深沉的眼眸里。

    “我……你说什么胡话,我哪里……”

    他咬咬嘴唇,想反驳姬别情那一连串不要钱似的褒辞,无端听得人面红耳热——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方奉承得那样好。只水光润泽的唇瓣落入他人眼中,淡色齿痕,便似不自知的逗引。

    余下的话语终是没能说出口。

    山顶风大,竹架被沉甸甸地坠着,晾晒的衣物随风摇曳,只偶尔掀动一角,露出其后密不可分的朦胧人影。年长者微微俯身,魁伟躯干足以将怀中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少年身量纤小,被迫以一个顺受的姿态仰起脸,迎合面前这名远远强健于他的男子。

    他们躲在这无人知晓处,十指交缠,耳鬓厮磨,宛若一对幽期密约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