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经典小说 - 小满(骨科)在线阅读 - 尾声之二

尾声之二

    

尾声之二



    “山峦重叠,绿意明灭。穿过那条长长的隧道,便是黔城。”

    陈满记得自己曾经在高中的某篇作文里这样写道。而今大巴车颠簸,穿过山丘,她只是感到非常疲惫,没有多看一眼窗外的闲心。

    回到旧家,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地点。厕所的瓷砖已经泛黄,有千千万万道蛛丝般的裂痕。她站在那个尸水沁出的人形前,听警方说,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趴伏在瓷砖上,一手攥着洗得发白的、打成绳结的两条秋裤。直到死去多日后,他才被邻居发现。

    秋裤干嘛要打结呢?她再清楚不过。她已经先他一步实践过同样的步骤。他要去上吊,却滑倒在地板上,因为脑出血过多死亡。他失败但也成功了。事情就是这么戏剧性。

    她不打算将这个小小的细节说出口。或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虽说男人有过多次死亡的预告时刻,但到头来,三个人都是头一回cao办葬礼。他与KK忙着与公安交接,去停尸间认领他的尸体。她在旧家里收拾他的遗物,并且通知其他家属。

    他用的是老旧的千元智能机,字像豆腐块那么大,联系人列表几乎空空如也:“儿子”、“麻将馆老板”、“医院的电话”……可以想象,他步入暮年的人生就是由这几个点构成。双亲和其他亲人早就去世,现在他只有一个亲meimei在黔城。早年两人因为遗产争夺撕破脸皮,几乎不再来往。

    至于她和KK,以及那两任前妻,他生命中的其他女人都像是不存在,彻底蒸发了。

    现在她坐在这个堆满旧物的屋子里。一呼一吸,细尘入肺。空气中有酸朽的气息,或许他的魂魄还未走远。她开始收拾他的衣服、照片和生前的一切物品。它们都要被拉去烧掉或扔掉。

    其间她接到发行商打来的好几个电话,说联系不上他,她问过后确认没有急事,只是他们对数据很满意,想要乘胜追击。

    “他这几天有点私事。”她最终对电话那头说。他们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只当是同姓的巧合。

    她又回到厕所,盯着几乎难以辨清的那处人形。最终她靠在门边,点燃一支烟,决定用一支烟的时间想他。想他的下半生,想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想这个可悲又可怜的男人。想他。只是思想的“想”,并非想念的“想”。

    男人从未辨明过什么是爱,不知道双手生来是用来抚摸,而非握紧十指挥向他人。她从来没有哪一天原谅过他,但从未恨过他。恨与爱是两面一体,她对他只有深深的厌恶。

    就连他们庆功的这一天,他好像都不愿放过他们。

    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咎由自取……只是这一个当下,她就可以马上从字典里翻出无数个词语来描述他,可是那然后呢?就算她将这众多批斗的成语写在花圈上,可是这之后呢?在那字句不能达到的地带,在他带给她的无数伤痛背后,竟然是如此巨大的空茫。人死如灯灭,原来这句话是对仍然在世的人所讲。

    她终于打开他的手机,在列表里找到他的meimei。对方在电话那头多少挤出点伤心的意思,表示会来殡仪馆烧几柱香。她放下他的手机。所以到头来,他就是这样了。尽管是他自作自受,她还是为他留下象征性的一滴泪。

    在客厅,被油垢包浆的木桌上还放着小半瓶红星二锅头。那年手术后他就被迫戒酒,也不知道它在这里放了多久。

    她在那人形前蹲下,沿着边缘洒下一瓶盖的酒。瓶里还有剩余,她仰脖一口饮下。

    “喝完这一口,你也该上路了,”她说,“喝吧。”

    殡仪馆修在山上,像有处无形的地界似的,一踏进去大门,就能感觉到气温低了许多。大大小小许多个厅,都以植物来命名。他们订的是一处小厅,名叫“松柏厅”。陈满走走停停终于找到,进门竟然撞上男人的目光。男人在遗照里,毫不客气地盯着镜头看。原来他也有一双风眼,怎么会?她只记得他因酗酒而浊黄的两只眼球,总是迟钝地转来转去。

    现在他在那黑白照片里,竟然摆脱了现世的肿胀和累赘,嘴角带一抹愚弄意味的笑,明亮又年轻,倒像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去找座位把东西放下。

    KK和他不知道去哪了,她坐在那里等待,裙边的黑色蕾丝硌着小腿许久,沿皮肤啃噬出美丽纹路。她正拿出手机要打电话,他风风火火走进来,看到她第一反应是脱下外套:“冷不冷?这边气温低。”

    确实挺冷,她默认他给自己披上外套。

    “给你们带了饭。”她指指麻将桌。

    “行,”他紧贴着她坐下,“都还好吧?没碰到什么问题吧?”

    “都还好,姑……他meimei说她晚上过来,”她说,“KK呢?”

    “她妈刚刚打电话过来,她去接了。”

    她本想劝他吃饭,但他似乎有点出神,她也就不再说下去。对门的厅正敲锣打鼓,请了道士来做法。子孙头裹白巾,跟着道士的指示,磕磕绊绊地点香或磕头。与此同时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正把麻将搓得震天响。

    “对了,”他忽然开口,“我和KK讨论了一下,觉得灵堂没必要摆那么久,也没人会来。你觉得呢?”

    “本来应该摆几天?”她搓了搓膝盖。

    “三天还是四天吧?”他说。

    “那是太久了,”她说,“明天就把这事儿办完吧。”

    “行,”他点点头,“等KK进来。”

    灵台前的烛光跳了几下,忽然灭掉。他赶紧走过去续上火,又去点香。她本想帮忙,他却执意让她去坐着休息。事情都清点得差不多了,他抱着一箱纸钱在她身边坐下,三张一折,叠得飞快。

    “不知道他会不会收到。”他忽然入神地说。

    她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纸钱也开始折:“总之我们是送佛送到西了。”

    两人很快叠出一小堆山包。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箱子里的纸钱:“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是这样的。”

    “毕竟他总是不走寻常路。”她握住他的手,原来他的手变得那么冷。

    他冲她笑了一下,而后潜入更深的沉默。黑白遗照前的蜡烛是白色,火光却依然灼人。她开始觉得它代表一种冰冷的思念。在这个最后告别之地,他应该也有只属于他自己的、要向男人告别的部分。他们各自手握男人洒落的碎片,它们或许有重合的部分,但最终仍然拼不成他的一生。

    在灵台前微微一拜,将纸钱凑在线香上点燃,然后放进门边那个巨大的鼎炉。鼎炉里烧过一波又一波,灰烬随风而起,飘飘扬扬。仿佛人间自顾自地下雪,人们自顾自地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