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高辣小说 - 无声奏鸣曲在线阅读 - 86.我们走。

86.我们走。

    屋里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小灯,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满头的银发梳成一丝不苟的背头。

林臻在网上搜到的江鹤年总是一副慈祥老者的笑模样,似乎万事皆在掌控,又万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但此时出现的江鹤年沉眉冷眼,浑身都带着森然的气息。

江逾白也被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震得僵硬了一下,才低声叫“Daddy”。

江鹤年没有理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林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冷不热地说:“林小姐,虽然我年纪大些,但辈分乱不得,你叫我一声Uncle总不吃亏吧?”

林臻立刻低头敛眉,乖乖叫“Uncle”。

江鹤年手里握着根黑色拐杖,拎起来朝屋里指了指,对江逾白说:“你知道该干嘛吧?”

林臻顺着他拐杖往里看,才发现这是间小小的祠堂,当中是古朴的中式龛台,点着香烛,不知供着什么牌位。

江逾白松开林臻,二话不说地走进去,在佛龛前的蒲团上跪下。

林臻下意识地要跟进去,江鹤年动作极快地抬起拐杖横挡在门框间,拦住她的去路,冷冷地问:“你姓江吗?”

林臻咬紧了唇不敢回答。

“不姓江,进什么江家的祠堂?”江鹤年又问她。

这回没等林臻反应,他便转身对江逾白道:“最近你做了多少荒唐事,自己反省一下。”

江逾白嘴硬道:“我没有做荒唐事。”

江鹤年冷笑一下,历数道:“前年你一个人去欧洲,失联两个月,全家人都找不到你,被你吓得半死。去年你在美国治病,自作主张把所有人赶走,你mama担心得每天哭。霁云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要去做执董?老二的生意你非要插手,搅黄了多少事,他也没有跟你计较。更有甚者,过年不回家,还跟你mama玩离家出走,玩一刀两断?现在在外头混不下去了,想起来自己姓江了?”

他每说一句,就要用手里的拐杖戳一下门框,咚咚声在宽大的走廊发出令人心惊的回响。

江逾白背对着他跪得笔挺挺的,一动不动任由他骂。而林臻则不禁脸热起来。江逾白所有反常的行为,全都是因为她,江鹤年骂的是他,却字字句句都戳在她心上。

江鹤年应该是很习惯江逾白这种负隅顽抗的态度了,冷着声又问:“你现在回来是要怎样?要钱?要房子?还是要股份?”

江逾白小声说:“我要弹琴。”

“那你弹就是了,谁拦着你了?”江鹤年站在门槛处,一半身体落在昏暗的屋里,一半落在走廊窗边的阳光下,脸色显得喜怒难辨。

“我……”江逾白语塞了,支吾一下回答道:“我要虹城的房子,里面有我自己的琴。还要……要邹老师帮我安排演出。”

江鹤年再度冷笑,随即平静道:“你要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能给我什么?投资总要有回报吧?你快两年没有碰过钢琴了,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弹?”

“我……”

江鹤年再度打断他,“即便你能,我也不能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事事都由着你还得了?”

江鹤年转脸扫了一眼林臻,却还是在跟江逾白说话:“将来你要娶谁,难道我也由着你吗?”

江逾白转过身来抗议道:“我要跟谁在一起,跟别人没有关系,只要臻臻愿意就好了。”

江鹤年仍然看着林臻。

老人的目光没有一丝浑浊,玻璃镜似的能映出人的心底。

江逾白还没懂他爸的意思,林臻懂了。

不能事事都由着他。

江鹤年是要江逾白选一样。

钢琴或者林臻。

林臻只觉得可笑。

她和钢琴又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凭江逾白的本事,只要他能跨过心理障碍,走到哪个舞台上都是世界一流的音乐家。他回到自己该有的生活是早晚的事,而他急着来见江鹤年,无非是不想让林臻陪他在低谷里煎熬,是想在自己暂时失意的时候也能让林臻过上正常的生活而已。

江鹤年的拐杖还横在胸前,林臻却越过拐杖对江逾白伸出手说:“逾白,起来,我们走。”

江逾白一脸愕然地看着她。

“起来。”林臻在路上还想着要把江逾白“还回来”,这时却被他跪在那里的身影激发了前所未有的胆量,觉得自己像个要走上断头台的烈士,冲动且英勇,“我们不用求别人。不就是钢琴吗,只要你愿意,要什么牌子的赞助没有?你不愿意也可以,我回去就换一份收入高的工作,买不起施坦威,租总租得起。邹怀民的电话我有,他要是不帮你,你就把他炒了,重新换一个经纪人又有什么难的?你不要在这里跪着,起来。”

87.逾白命好。

连江逾白都没见过林臻这样冲动的样子,被她惊得先呆了一会儿,才使劲摇头皱眉说:“臻臻,没关系的,真的……”

林臻打断他:“你不弹琴也可以,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你相信我。”

江逾白着急地对林臻摆手,“我不要你养……”

林臻还要再说话,江鹤年斜觑她两眼,自己迈出房间,一把带上了门,对里面的江逾白吼道:“你给我好好反省!想要我帮你,就证明给我看。”

然后对林臻说:“林小姐,你跟我出去走走。”

江鹤年说着就自己往楼梯走去,林臻起初不愿意走,江鹤年也不再说话,就回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林臻终究还是敌不过这无声的威严,只能不情不愿地往紧闭的大门上看了两眼,转身跟了上去。

江鹤年不声不响地走在前面,身板挺直,脚步沉稳,一点也不像八十多岁的人。

他带林臻下到一楼,推开了后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顺着山势往下蔓延开的葡萄园。

葡萄采摘的季节已经过了,几十排葡萄枝仅剩藤蔓,暗绿带褐,在夕阳下整齐地占据了半个山坡。

江鹤年拿拐杖往山下指了指,声线平静地介绍说:“今年雨水太多,葡萄收得不好。”

林臻没有接话。

她还惦记着江逾白在楼上罚跪,哪有心情讨论葡萄。

江鹤年也不以为意,一边领路往山下缓步而行,一边说:“这个庄园是逾白出生那年买的。酒庄一百多年了,原来主人是德国移民,所以种的都是Riesling(雷司令)。”

林臻还是不说话。

江鹤年没了刚才在祠堂门口那个咄咄逼人的气质,边走边笑道:“逾白长到六岁,才第一次到这里来,结果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大发脾气,说给他准备的钢琴有一个音不对。一点点大的人,满地打滚撒泼,居然没人按得住。”

谷间的山风把林臻刚才的一头热血吹凉了些,但她暂时还无法认真思考,没有立刻听出江鹤年的意图,只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刚才表现得那么愤怒。

“他mama哄他,说明天就给他找调音师来,但他还是钻牛角尖,说为什么早点不调好,晚上几个小时要浪费了。我让大家都不要管他,结果他气得一个人跑出来,笔挺挺地在泥地里躺着抗议。后来晚上下大雨了,他就躺在泥潭里,简直要把自己淹死。”

两个人正往葡萄架边走去,江鹤年指了指葡萄架下的泥土地,大概就是江逾白当年躺着自溺的地方。

“后来怎么办呢?当然是我倔不过他,亲自出来,把他从泥里面捞出来,抱这个泥猴子上去洗澡。”江鹤年笑了笑,摇头说:“天下哪有能倔得过子女的父母呢?更何况他从小就被他mama宠上天,想要什么东西,三分钟之内必须到手,否则立刻发脾气。”

江鹤年指指自己脑袋,叹气说:“俄罗斯血统呀,hothead(性情鲁莽)。”

江鹤年继续施施然地往葡萄架深处走,林臻不得不紧跟在后面。

“他mama总说,逾白生在我们家,不知道有多幸运,我们可以百分之百地满足他的要求,纵容他的个性。其实她搞错了,是我们家不知道多幸运,能生出逾白这样的天才。你知道吗?逾白五岁就赚钱了,拿了一个国际音乐节儿童组的金奖,奖金一万块。连我也不过是十三岁出来跑船,才赚到了第一笔钱。他的两个哥哥,几个侄子,哪一个能有他这样的本事?逾白就算不生在我们家,也绝对耽误不了他成名成家。他就算生在大山里,吹树叶也能吹到人人都认识他。”

林臻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说:“是啊。”

江鹤年见她搭腔了,侧头看了看她,又笑道:“林小姐,我罚逾白跪,你很生我的气吧?”

他这时终于有了几分慈祥老人的模样,林臻慌忙摇头说:“没有。”

江鹤年背过手摇摇头,“口是心非。你生我气就对了。逾白命好呀,居然能被他找到不图他钱、反而愿意养他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