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唐无锋到底没有来得及回答,大片惊起的飞鸟昭示着危机,唐无锋立即扑灭了火堆,动静有些大,所有人都醒了过来,愣了一下后便各自收拾清理痕迹,不过片刻就将此地恢复原状。 虽然说着放过他们去报信,但史思明没有拿到密信,乌承恩的尸体也没有带回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即将面对的也不再是江湖搏命,而是一支军队的追捕绞杀。 狼牙军以凶悍残暴出名,他们不敢向城镇村庄的方向逃,他们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但狼牙军可没有过路不抢不杀的规矩。 小队常年潜伏在外,对掩饰行踪极为熟悉,但他们仿佛被人暗中盯上一般,无论怎样躲藏,隔不了多久都会被发现。 除了武器与必须的一些用具,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销毁,但他们依旧一次一次的被找到。 “怪事,这群贼人难不成有什么办法,能从天上看到我们不成?” “天上……?” “如果是方家的驭雕之术,确实能够做到。” 突然提起蓬莱方家一脉,顾清也想起万花谷中十分通晓人性的羽墨雕,不仅能够让弟子乘用,据说以前师父在外行走时,驯养的那只雕甚至能够辩识一些药草。 而那只格外聪明懂事的雕,与其他不同,正是谷主亲自驯养后赠送给师父的。 “不是雕,万花谷的羽墨雕也能够用来追踪寻人,但我们几次三番改头换面,又涂了遮盖之物,禽鸟之力有限,是做不到这般的。” 虽说眼下不该讨论雕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但不弄清楚对方究竟是如何追踪,他们跑的再远也是徒劳。 能用来追踪的不过那几样,隔了太远,寻踪犬很难查到他们的踪迹。 那就只剩下……蛊。 蛊虫非生非死,不能以常理度之,但有一点十分必要,须得有引香或是子蛊,才能用来寻人。 他们受制于人的时候,有无数个机会被种下蛊,但谁也没有出声,顾清心头一动,隐隐觉得又是薛北望干的好事。 顾清一眼就看出来他们在顾虑什么,浩气盟行事总是这般,忠与义哪边都舍不下,可惜这世间向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再耽搁下去就是两边都守不住。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唐无锋,让他自行劝解,自己要出去透透气。 他想到裴元教导他时说,只有变得更强才能避免更多牺牲,无论他学医还是习武,不要留下更多遗憾才好。 这世间最大的悔恨从来不是无能为力,而是原本可以。 他志不在此,也并非为了道义,只是背的人命太多,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们走得是崎岖难行的小路,只有山间的猎户才会行走,此时是冬日,不大会有人上山。他在棚屋下坐了一会,风冷,吹得有些头疼,但唐无锋还没出来,他也只好在这里等着。 “说好了?” 唐无锋点头,回道:“我和你一路。” 顾清眨眨眼,疑惑道:“你应该能猜出,那蛊虫多半在我身上,这又是何必?” “于公,不得背弃同伴。” 顾清去勾他的手,笑道:“于私呢,怎么不说了?” 唐无锋还有些不大习惯与人亲近调笑,耳根一红,低声道:“你为我以身涉险,我又怎么能辜负你。” 顾清没说话,闷笑两声。 他从谷里出来,离开那片桃源,江湖之大他却没有半点的新奇兴奋。这世上流传无数侠客与恶徒的故事,无论是行侠仗义还是为祸一方,在他看来都是一件没意思的事。 报了仇又怎样,死人也不会活过来,宣泄的只是生者的苦痛。而恶人放下屠刀,便能将过往一笔勾销,好人做错一件事,便连过往的恩都成了仇。 他有时候觉得人实在奇怪,大侠不要名不要利,也不要天下第一,仿佛生了什么病,见人受苦自己也不舒服。 而同样有些人,半点见不得别人好,邻居多养两只鸡,都能闹出人命官司,轻贱的不如草芥。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为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有人生来善,有人生来恶,读一样书吃一样米,却能长的壁垒分明。 只不过这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记事起就有人告诉他,以后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 念了七八年,没等到自己长大那一天,人说没就没了。于是换了人接着念,你要如何如何,这一次他要做的更具体了,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 为什么就没有人问一问我,想做什么事,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也没有人问我,要不要活。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既然短暂地做一次自己,如果能够活下来,他也想试一试,做一个好人。 “你觉得,怎样才算……一个好人?” 唐无锋听完他零零碎碎的念叨,半天竟然只问出这一句话,顾清歪在他肩上,把冰冷的手指塞到他衣襟里去。 “不知道,但浩气盟总该是好人多,你这样问,我总不能去列出来,不杀生,不妄语,这哪是好人,是和尚。” 唐无锋也被他逗笑了,他其实并不太希望顾清入浩气盟,虽然顾清这次为了救人不惜以身饲虎,但唐无锋不会忘记第一次见面时,他眼中见到濒死之人求助时的冷淡与不耐。 他不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几乎算得上凉薄,唐无锋甚至不确定,他待自己究竟几分真心。 “那……以后呢,回去之后,想做什么?” 顾清暖够了手,在他肩头蹭了两下,回道:“过日子呗,还是你反悔了,嫌弃我?” 唐无锋立即道:“绝无此意!阿清,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顾清茫然地眨了眨眼,唐无锋在说些什么?随后他便想到原因,嘴角慢慢抿出一个冷笑,甚至笑出了声。 “你很介意薛北望做过什么?” 唐无锋立刻摇头,他只看出顾清神色有异,似是发怒,只觉他是想起被薛北望囚禁折磨才情绪波动,便将他抱住。 “都过去了,阿清,你放心,我一定会讨回这笔账。” 顾清神色愈发古怪,薛北望什么都没做,他们虽然同住,但薛北望确实没碰过自己,让他一度觉得薛北望其实并不喜欢男人。 虽然在地牢那天薛北望故意表露出亲近,他就料到了今天,但唐无锋的反应依旧让他烦躁。 “……不必了。” 唐无锋张了张嘴,回了声好,他不知道顾清为什么会拒绝,这般耻辱想必不愿再提。 他只当这是伤疤,不能触碰,却不想从一开始,他们就在薛北望的算计里。 顾清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愿意理会,唐无锋眼巴巴地看着他,带着点懊恼,大约在气自己说错了话,想到这顾清愈发不快,忍不住把薛北望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算了。”他决定妥协一次,平白受这样的误会,这感觉并不大好。“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唐无锋把两个人亲吻的画面忘掉,重新抱住了他。 “我相信你。” 顾清哦了一声,疲惫地叹了口气,逃命的时候他们其实不该分心讨论这些,但唐无锋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惜,让他全身都不自在。 难不成还等着自己痛哭流涕表达一下没能守身如玉的悲伤? 唐无锋闷哼了一声,顾清一口咬在他肩上,那里还留着一道疤,颜色略浅,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成为一小块没有知觉的皮rou。 这时有人出门,正撞见他们抱在一起,不自然地避开,虽然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男子之间还是少见。 “被人看见了。” 顾清提醒,唐无锋不松手,难得任性一次,闷闷道:“看就看了。” 那人虽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有露出什么震惊嫌恶的神色,想来是知道他们的关系,也不知道唐无锋是怎么说的。 “在范阳的时候,我说你是要同我合卺之人。” 见顾清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唐无锋有些不安,轻声问:“你……愿意吗?” 顾清仔细想了想,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重要的事情上过问他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 正直,善良,大部分时候冷静稳重,是个可以相伴余生的好人选。家族背景强盛但互相并不紧密,刺客出身可以免去许多交际应酬,哪怕他谁也不见,都不会太奇怪。 想到这他点点头,答了声好。 唐无锋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是逃亡在外,他恨不得把顾清抱起来跑上几圈,现在只好握着他的手指亲了又亲。 与他的反应相比,顾清平静的有些冷淡,他的嘴角微微勾着,眉眼低垂,在对上唐无锋的目光时,才露出一个笑容。 至少他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过好自己的余生。 大约是得了切实的保证,唐无锋一整晚都和他待在一处,第二日他们分道扬镳,事先并不知道各自要走哪条路,又到何处接应,只说落雁城再聚。 这是他们唐门一贯的法子,浩气盟以往并不如此,每次任务必然安排接应,从不会让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这正是如此,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刺客就简单的多,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去往何方,便是死在路上,也无人知晓。而他们的家人,有些一辈子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出了一趟远门,从此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唐门弟子行事,逾期三月无讯,堂中除名,无故不归,视作叛徒,有死无生。 一个庞大的家族自有其运作之道,不是所有门派都像万花谷一般率性自由,甚至没有什么严格的组织划分,各部弟子之间一同上课,就连内外门也没有太过明显的区别。 顾清虽然有些好奇,但有些事连唐无锋都并不清楚,唐家堡光内门就分了八堂,又有几部隐于暗中,明明都是唐家的人,各部之间竟然泾渭分明,有时连亲兄弟都要反目,这对于一个万花弟子而言实在难以理解。 “我虽然是杏林弟子,但实在愧对师父教导,平日和苏师叔习琴多些。” 至于上下级,在万花谷中更不明显,谷主自己就没什么架子,有时候还会分给他们一些亲手做的点心。 “外门弟子?除了要多做些杂物,想听哪位先生讲课,没有人拦着的。” 有天份的人从小就会被收入内门,而其他天赋平平又不愿离去的,便留在谷中做事维持生计,若有向学之心,哪有阻碍的道理。 这对于唐无锋而言更是难以想象,唐门向来隐秘,连外姓子弟都不收,同出一脉,各部之间明争暗斗,机关武学,非亲传弟子不授。 而武林之中,各派之间皆是如此,人人皆有私心,有欲望,自然只肯培养心腹,哪怕因为藏私而至绝学失传,也绝不肯落入外人之手。 提起这件事,顾清突然来了兴致,问他知不知道万花谷武经。 唐无锋自然是知道的,虽然现在没有人提,但当年武经出世,也是引起一番腥风血雨。 上册是万花谷独有武学,门人弟子皆可修习。而下册,便是汇聚诸多名士客卿成名之招,编撰成册,若有朝一日武学式微,这些绝学不至于彻底失传。 虽然本意为武林道统不至断绝,但这样一份秘籍,集天下武学之大成,又有几个人能抵挡这份诱惑。 而这正是秦岭一战,无数心怀不轨之人埋骨群山之间,整座山谷固若金汤无一伤亡,此后万花谷之名,扬于四海。 “东方谷主当初必然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做了,此等胸襟魄力,令人折服,可惜没有机会拜见。” 有这样一位谷主,也难怪万花谷会是这样一处世外桃源,他感慨的十分真心实意,顾清却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没有机会,难道你要和我无媒苟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