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其他小说 - 妖刀记(1-44卷全)在线阅读 - 分卷阅读616

分卷阅读616

    ,以他自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天眼明鉴”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cao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

    “‘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

    “敢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朗吟:

    “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

    “他、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但血rou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

    “虽说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