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梦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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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梦隙 李忘生年少时敏感多思,唐隆政变之后那几年经常噩梦缠身,夙夜难寐,后来俗务纷扰,被世情锤炼出一身铜皮铁骨,再没有闲暇去伤春悲秋,中年时内景经大成,常以入定行功代替睡眠,更是少有梦境。 如今换了谢云流年轻的躯体,兼之身在异域他乡,李忘生恢复了常人的作息,这才又开始做梦。 他向来端方自持,少有天马行空的幻想,即使在最出格的梦里也无法想到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谢云流。 谢云流燃灯入梦,发现李忘生所梦之地果然在纯阳宫。 这呆子,要他下山玩耍比要他的命还难。 他已经做好了面对李忘生哀怨泪眼的准备,甚至有点隐秘的兴奋,怀着一腔独属于师兄的脉脉温情,满脑袋想着怎么安抚他年少单薄又伤心的师弟。 结果年少单薄是真的,伤心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看到李忘生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低阶弟子道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华池边一块石头上,喂乌龟。 华山气候寒冷,四月桃花才零星绽放,清风拂过,几片花瓣落在他衣角发梢,还有一片最调皮,掉在他卷翘的长睫上,在视野中遮挡出一片温柔的粉色阴影。 李忘生抬手拈去那片花瓣,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不速之客—— “师兄?” 姿态闲适自若,语气轻柔舒缓,仿佛他们之间还一切都没来得及发生,只是暮春午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 谢云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喉头轻颤,酸胀难言。 原本心急如焚,有许多话想问,想问他身在何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欺负,然而被他沉静如水的眸子看上一眼,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就这么一站一坐,在池边大眼瞪小眼,直到一只龟等得不耐烦,伸长脖子去叼李忘生的手指,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谢云流身形瞬动,上前一步攥住师弟的手,把乌龟脑袋弹回去。 “小心些。”他低声斥道,“这东西咬住了就不撒嘴,你发什么呆?” 李忘生低头挨训,默默把剩下的吃食撒出去,脑袋还有点懵。 师兄也曾频频出现在他梦里。 除了年少时相知相伴的好时光,所有的重逢不是相顾无言就是剑拔弩张,几十年弹指间,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最终在他记忆中定格成暴躁易怒的倔老头。 现在这个谢云流却略有不同,既有年轻时的蓬勃朝气,又有年长后的阴沉冷僻,盯住他的眼神凶狠热烈,恨不得在他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年轻时,李忘生很少见他生气的样子,年长后,又很少见他不生气的样子,大概是每天对着镜中谢云流的脸,才会让他又梦见这个冤家。 谢云流确实在生气,他没想到自己都急得滚油浇心了,对方竟然悠哉悠哉喂乌龟,还呆头呆脑地差点让乌龟咬了手! 这个李忘生!师父还说他省心,哪里省心了? 还不如让他被咬上一口吃个教训,他捏着李忘生的手指恨恨地想,却不肯便宜了那只乌龟。 他低头瞪着那素白的指尖,胸口像被猫爪子挠过一样,心里痒,牙更痒。 李忘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掌中抽回手去,撩起清水洗了洗。 谢云流脑袋嗡地一声,所有痒都化成尖锐的疼,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怎么?碰一下都不行了?” 好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挨他一下都要迫不及待地撇清干系,亏得他口口声声期盼师兄回来?就是这么期盼的吗?! “师兄?”李忘生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只是洗净手上的食物残渣,缘何又惹了对方动怒? 既是梦中臆想中的场景,难道在他心目中的谢云流已经无理取闹到这种地步了? 李忘生不禁有些羞愧,觉得对不起师兄,也不与他顶撞,柔声道:“是忘生驽钝,师兄息怒。” 这反应在谢云流看来就是十足的心虚。 梦里的反应无需作伪,李忘生先是嫌弃,继而矫饰,用这张单纯无辜的脸,一再地将我推入深渊! 谢云流脑袋里的恨海情天愈演愈烈,脸上阴云密布,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轻拍他的胸口,师弟温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兄,气大伤身,勿要动怒。” 他满腔躁郁被拍散了不少,呼吸也顺畅许多,谢云流暗骂自己心志不坚,冷哼道:“你哄小孩儿呢?”一点诚意也无! 李忘生笑吟吟地看着他,心想你不就是个小孩儿吗?要不是个子长得太高,老夫还想拍拍你的脑袋。 虽然态度有点敷衍,但他笑起来一如既往地让人心折,谢云流终于舒坦了,浑身轻飘飘暖洋洋,如沐春风,连池子里的乌龟都显得分外顺眼。 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见过师弟的笑容了,以往每次见面都端着掌门的架子,端庄严肃,一本正经,无趣得紧。 他贪婪地盯着李忘生俊美温润的容颜,胸口怦怦乱跳,嘴上却不依不饶:“到处寻你不着,你倒好,忙里偷闲躲在这里喂乌龟。” 李忘生脸庞一热,没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偷闲,是真闲。 他在东瀛练剑养身,诸事不理,比在纯阳当掌教时懒散太多,此时梦到师兄,是否提醒自己不可荒怠时光,该适时给藤原家的夺权大计“出点力”? 须得抽空去藤原家的武馆走一遭了,李忘生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师兄,问:“师兄找忘生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谢云流不改嘴硬本色,来一句杠一句,“我看你是玩物丧志失了本心,连家都不晓得要回。” 李忘生更加确定这个师兄是潜意识里来催促他早点搞垮藤原家的,不过难得对方肯好好说话,他就斗胆为自己辩解一句:“喂乌龟而已……”算什么玩物丧志,分明是他原计划卸任掌教之后的理想生活。 谢云流看他一副风清云淡与世无争的样子就来气,这样散漫怠惰,流落在外如何自保? 师弟学艺不精,还得靠师兄督促,谢云流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走。” 李忘生睁大了眼:“去哪里?” “论剑峰。” 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李忘生被他拽了一个踉跄,险些从石头上摔下去,幸好谢云流伸臂搂住他的细腰才没让他掉进池子里喂乌龟。 这个梦也太古怪了……李忘生眉头微蹙,稳住身形,抬手抵在谢云流胸口避免两人挤在一处,见对方久久不动,下意识地出声提醒:“师兄,我站稳了。” “哦。”谢云流听出他言外之意,年少时两人虽亲密无间,却甚少有这样搂搂抱抱的暧昧动作,李忘生又向来拘谨守礼,被自己箍在怀里怕是很不自在。 但是我为什么要松开呢?反正我半辈子都没依着你,不差梦里这一回。 他不仅没松开,另一条手臂也环上去,把师弟密密实实地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鼻端尽是桃花的芬芳。 两具身躯贴拢在一起,隔着层层道袍也能感觉到彼此衣衫下的温度,李忘生身体僵直,眼睫轻颤,吞了口口水,问:“不是要去练剑吗?” 好不容易把念了半辈子的人拥入怀中,你让我去练剑? 咱俩到底谁是剑纯? 谢云流收紧了怀抱,满意地听到师弟一声惊喘,脸颊泛起的红晕比桃花更鲜艳—— “师兄?” 少年情窦未开的懵懂最是惹人心动,谢云流决定先不告诉他魂灯的事,借着这个似幻非幻的梦境探一探李忘生的真心。 “师弟……”他凑近对方耳边低语,看着那一抹羞红染到耳尖,“师兄陪你练一辈子剑,可好?” 怀中僵硬的躯体突然卸了力,暖玉温香,软软地偎在他怀里,谢云流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如擂,正要趁热打铁催出一句应许,师弟却抬起头来,眸光渐冷,看得他后背发寒。 “真是一场好梦。”怀中人轻嘲一句,抬手送他一个九转归一! 谢云流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瞬间被推出梦境。 —— 李忘生:我师兄断不可能这般孟浪! 谢云流:这辈子没受过这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