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救赎(过往/不是为了救你而来,是因为爱你。)
和方才那头的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不同,她仿佛只脚踏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无光的冰冷空气里连呼吸都暂缓了几分,有几阵阴冷的风擦着她的耳廓吹过,仿佛地狱里妖魔的低喃,让人心生寒意。 洛遥摸着黑走了几步,入了这处后她才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被封印了,如意戒也没了反应,她半点能照亮的物件都找不出来,只好伸着一边手臂摸索着前方,像盲人般辨认着前方道路,确认没有阻碍后才迈步向前。 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片水汽,她辨别着不远处的细微声响,闯过身前黑雾,眼前终于映入几点摇动的微弱火光,好像置身于什么极高的悬崖,台下晃动的火光在黑夜里宛若盈盈鬼火,骇人的紧。 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到那鬼火逼近脚下,身侧才响起一阵锁链拉动的声音,没缘由的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于是洛遥侧目看去,就见身侧不远处有什么缓缓动了起来,伴随着机关运作的“咔哒咔哒”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终于在一片模糊中认出那是一座吊桥,两头相连着台上的她同台下的鬼影。 “……!”她震惊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回身看去。 难怪她总觉得四周熟悉,到从上往下看去的高度都仿佛亲身经历过。 这分明是外头的那处秘境,那么此刻那些举着灯的目标,被千年寒铁禁锢在她身后的,始终无声无息的人—— 她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又跌跌撞撞地摸索到记忆中那处地方,入手的却仍是虚无的一片透骨寒冷,想及一路上的畅通无阻,洛遥茫然地起身环顾着周边的黑暗,终于想起这里该是……郁秋的幻境。 她近乎绝望地想象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那几点摇曳的鬼火越来越近了,火光下,领头的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庞。 他身后的都是洛遥说的出名的仙家人士,唯独那张冷峻面容在诡异的火光跳动下,覆着一层朦胧的阴影,显得尤为可怖骇人,几位仙家似乎很乐于见到后头会发生的场景,他们纷纷让出位置走到一旁,让中间的男子提着灯一步一步走向洛遥始终没敢去看的那具身躯。 男子走得很沉稳,他一双长靴立于郁秋垂下的颅首前,再慢条斯理地低下身子,把那盏盛着火光的纸灯放在一旁。 “……好久不见,”在黑暗里长久的沉默后,他嗤笑道,从嘴角裂开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魔尊大人。” 而那具始终冰冷僵硬仿佛死去的躯壳终于像听及了什么熟悉的声音,带得高吊着他双手的锁链都微微一震,郁秋一点点地抬起头来,在微弱火光下的眸子似是最后一点要熄灭的余烬,遍布着死寂和寒凉。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般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耳侧的长发被男子撩起一束,握在手心,男人端着面色,半晌才抬抬眉毛:“你好像并不意外。” 至此洛遥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她喉间艰涩,恨不得冲进去把幻境里的人撕碎。 明明郁秋那般信任于他,甚至在大战里把最爱的meimei都托付给他,何来的不意外,何来的不痛苦,她死死咬着下唇,到齿间都尝到了两分血腥味也没放松开,就那般看着洋洋自得的人讽刺着郁秋一败涂地,说着他这些年在他身边背着他做的种种,往他鲜血淋漓的心口上插着刀子。 “你以为自己当真那么好运,在那种情况也能活下来?”他上挑着根本藏不住弧度的唇角,眼底的恶意是淬了毒的匕首,“你听了我的劝诫,把追杀你的人往宋黎那里引,这不,还让我们顺便解决一对叛徒,当真是一举两得。” “至于那个小丫头——郁秋啊郁秋,亲眼看着救命恩人的遗孤死在自己面前,感觉如何?” 那抬起的颅首终于一点点散去了气力,被冰冷铁铐禁锢在无风之地的赤裸身躯终于感到了寒冷一般,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阮钟从口袋里掏出属于左护法的面具,在他的眼前轻轻震碎成一块块飞簌的碎片。 “早在你成日发春的时候就想cao你了,”他抬起高靴,毫不留情的踩在面具的碎片上,将那双垂落在他脚下之物的眸子抬起来,迫使着郁秋面对他,“叫得那么sao,还让老子给你守夜,勾引了老子这么久,可算叫我找着机会了。” 洛遥闭了眼,不愿意再去看那些扭曲的面容和嘴脸,这里是郁秋的幻境深处,停留着他最黑暗的回忆,若是自己再待下去,反复重现的也不过是小人耀武扬威的嘴脸。 她狠了心,撇下那具死寂的身影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步至崖边时她动作微缓,却是没怎么犹豫的迈出了步伐,身后的幻境倏然间消失殆尽,化成了点点破碎的灰烬,洋洋洒洒的又一次落在她眼前,这次出现的不再是石壁高台,而是一条荒芜偏静的巷子。 想及这又是郁秋的回忆,她踌躇片刻,还是径直往前走去,夜晚的冷巷十分安静,只有尽头摇曳着一点光亮,再走近一些,便能听到隐约人声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是里头歇息底里的叫骂声。 她沉默地站在摇摇欲坠的木板门旁边,巷子里只有那一家简陋的茅草屋,女人把东西摔得震天响,在空寂的巷道里犹有回音,尖叫声中还时不时还夹着孩童的轻声啜泣。 “你这个畸形的婊子!吃人血的恶鬼!”她似乎是将什么重物摔到了孩童身上,让那小孩不由发出一声吃痛的呻吟,“如果不是你!他为什么不要我?我还是落霞楼的头牌!有着数不尽的追捧!又怎么会是今天这副鬼样子!” “你怎么敢叫我!你怎么敢叫我!”她在昏暗的剪影里似乎是举着尖刀,在窗纸朦胧里一刀又一刀地刺向角落的孩童,“你害死了我!替我分担那些男人不是你应该做的吗!你吃我的,喝我的!你就是个向我追债的讨命鬼!” “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啊!”她愤怒地把那把带血的刀扔到门边,在洛遥脚边撞出一声响,女孩用手紧紧掐着一边手臂,打开这扇门后她就有可能迷失在幻境里再也出不去,她还要、她还要找到郁秋…… 可是……里面的也是郁秋。 却是她再怎么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到的,再怎么呼唤也不会心软给她回应的郁秋。 她眼眶发红地后退了一步,终于还是从那扇似乎随时会倒下的木门旁边一步又一步地往后离去,到脚跟撞上了什么,她才敢睁开死死闭上的眼,面前的人声伴着那扇斑驳的门消失了,又是同样的碎片,落回前路沉默的、无尽的黑暗中。 这次她没有第一时间往前走去。 后面呢,她还要看上些什么郁秋极力想要藏起来的过往,做多少次这样的选择,才能找到真正的郁秋? 他被迫进入这里,再次看见亲人持刀相向,弟兄反目成仇,恩人惨遭恶手,而自己用着破败的身子一次又一次的为着仇人增长功力。 郁秋又该是什么心情? 她再没有一刻如此强烈的想要见到郁秋的欲望,执着于昔日的困境并不能给她换来任何,府邸外的疯子随时有可能恢复神智,虽然不清楚他这一丝仅剩的残念还有多少后招,但她是不敢做这个赌注的。 如果郁秋同样看到了这些,他是不是也会继续往黑暗里走去,直到身侧的回忆消失,直到前路再无法前进,所以她能做到不去看也不去听,抱着找到他的想法,再踩着无尽的黑雾,走过同样的道路吗?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往着碎片成形的下一处走去,身侧少年的身高还不到她的肩头,他披着一身血红色的外袍,眉宇间风轻云淡,却已然可见几分未来的绝代风华,他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先她一步走入煞气深沉的大殿。 她知道下一幕是什么,那袭红浪翻滚的外袍会被撕碎,少年单薄的身躯如何反抗魔教布下的天罗地网? 洛遥抿了抿唇,跟在他身后走入魔教的主殿,在幻影停下的一刻闭上了眼,径直向前走去,耳边翻滚响起的是少年哭哑了的嗓音,鼻尖闻到的是浓郁的石楠花味道和粘稠的鲜血铁腥味,她脚步不停,在被后悔的情绪再次擒住的前一秒,咬牙迈出了这一方回忆。 两侧仍是不停翻滚的黑雾,她这次再没睁开过眼睛,只是凭着直觉一股劲的往前走,耳边嘈杂的声音让她耳朵里嗡嗡一片,她掐着掌心,任指尖陷入rou里,让这一点痛来稳定着自己早已大乱的心,只剩下找到郁秋的执念让她再往前、再往前一些。 到蓦然撞入谁的怀里时她都没反应过来,为了摒弃耳边的引诱和紊乱,她需要极为意志集中才可以迫使自己不去看,而是闷着头往前走,头顶上似乎响起两声她的名字,洛遥仍然维持着先前的状态,害怕是幻境诱导她睁眼,她耳侧的声音终于逐渐归于平淡,于是她又听到似乎有人带着些焦急的唤她。 怀里的女孩身体冰凉,面色发白,郁秋来不及问她是如何进来的,眉宇间生起的担忧占据了在幻境里无所遁形的真实面貌,他又叫了几声女孩的名字,洛遥才颤了颤睫毛,睁开泛着红的双眸。 她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眼眶发红,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似乎是要辨认他是否真实。 “是我,”他蹙起眉来,想试着把手覆上她额心查看她的情况,可刚抬起手就被女孩一把擒住,她捏着他腕骨的气力大到让那处泛着疼,郁秋又叫了她一声,“……洛遥?” 然后他就见她的眼泪同断线的珠子般滚了下来,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清丽的晶莹,一下就让他手足无措起来,想及她是从方才自己走过的地方出来的,他心底隐约有了几分猜测:“你看到了?” 怀里的人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死死抱着他,只是紧抿着唇摇头,肩颈有些发抖地把自己埋在他的怀抱里,郁秋想是那些画面刺激了她,他生平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历,只得笨拙地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回抱住她,声音放得很轻:“没事了,都过去了……” 洛遥只觉得自己丢脸,还要郁秋来安慰她,可是她在失声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难过中根本放不开手,她猜得到自己把郁秋弄疼了,但是抱着她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温柔地顺着她的背轻声抚慰着。 明明是、明明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 “不……”她刚恢复两分声线的嗓子干涩得吓人,只是执着地抓着郁秋说,“以后我会好好修炼,我会比他们都厉害……你跟着我,我会保护你……我……” 郁秋似乎是有些不解于她的话,长睫微闪,极力想遮掩着眼底复杂难辨的情绪,洛遥察觉到她抱着的人身体微僵,却还是顺应她回答着“好。”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不该是这样的。 她松开抓着郁秋的手,从他的怀抱退了出来,再后退一步,在并不明晰的微光里定定注视着那张面孔,上头的每一笔都是上天的杰作,每一寸都以她的目光描摹了百次千次,而后被她小心地亲手刻入了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郁秋眉间漾出两分微微的疑问,他的衣襟被女孩哭湿了一小片,这里仅有的一点光亮是从他身后的细缝里映出来的,若不是女孩冒冒失失地撞入他的怀里,他也许已经再往前走入那道未知的白光里去。 “……走吗,”他侧过脸去看洛遥,在身后的光影中女孩看不真切他的表情,“抱歉,害你犯了险还全无收获,这次出行……是我思虑不当。” 他半句不提那些狰狞可怖的过往,也不去计较女孩的失态,只是用着最完美的面具遮掩住所有的伤口,然后向她伸出那只伤痕累累却又白净如初的手,要把她带出这里的黑暗。 洛遥没去接他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后悔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顶着郁秋微有动摇的那双桃花眸,唇齿微动:“……我后悔说要救你的话了。” 是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她自视甚高,将自己看做能够拯救郁秋的救赎者。 郁秋那张完美的面具终于被撕开一道裂缝,他一瞬间想到千万种自己不值得她伸出手回应的原因,几乎是触电般,将伸出去接她的手收了回,紧攥成拳背在身后,别开头去不让洛遥看见他面上的惶然和恐惧,只是尽量还维持着平稳的、却分明已经不成调的声音:“好,我们先出去再分……” “让我留下吧,郁秋,”洛遥走上前一步,在他踉跄着退缩的步伐中伸手再次把他抱住,“如果我救不了你,就让我到你的身边来吧……今后你有我,就不需要一个人承担所有了。” “我不是为了救你才在这里的,”她抬起眼,终于坦诚的,再也不想要遮掩里头鲜活的、时时刻刻跳跃着的情绪,“是因为……我心悦你,想要赖着你,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 郁秋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面露茫然地看着她,女孩掰开他在身后攥紧到指尖都陷入rou中的拳头,将他的手拉着覆到自己的心脏上:“你不要我的承诺,那我便做给你看。” “以后再也不会没有人爱你,你也不需要在我面前伪装什么……同样的,你也可以知道我的一切。” “那么这次,”她唇角勾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尽管手指还在微微发颤,视线却注视着他不曾移离,“你愿意相信我吗?” 郁秋似乎被她说得愣住了,分明是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落在脖颈上的却不是锋利的断头刀,而是掌心温热的抚弄。 洛遥踮着脚,将他的脖颈按下了一些,而后一如他那日主动给予的一般,女孩含住了他的唇瓣,再一点一点的推开他根本不设防的齿间,生涩却温柔地缠绕住他的舌尖,将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汲给他,唇齿相接间,二人身上体温也在拥抱里很快趋于一致,不分彼此。 被吮得滚热的唇瓣上,陌生却guntang的酥麻感像电流一般涌向他的四肢百骸,他似乎还尝出了一丝铁锈味,女孩闭着眼睛,虔诚而热烈地用这样一个吻,给予他根本不加掩饰的爱欲,要向他证实自己的心意。 其实哪怕是假的……就算是假的…… 她并不厚实的肩膀承担着一座沉甸甸的神医谷,如今又要将他揽入自己的臂膀中,她说怕他离去,要赖着他才好,却不知厚着脸皮贪恋温暖,不愿意离开的人始终是他才对。 温柔而缱绻的一吻毕了,她仍仰着头等待着答案,身后无尽的黑暗里有着他最为不堪的过往,微明亮光的另一头亦是他们并不美好相遇的开始,可这一刻只有掌心下跳动的鲜活,他只能看见面前向他倾诉着爱慕的女孩,她本该捧着满天星辰,恰逢路过人间,再分与那些可怜的人一杯解渴,却在他卑劣的勾引下,还是选择了温柔地注视着他一个人,她披着星霞,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接近他,坦然地将自己的爱意倾诉予他。 “你……”他嗓间干涩,若她觉得恶心反胃,自己还能维持着面上的淡然,毕竟听他轻描淡写的揭过往事和亲眼目睹的冲击还是不同,他更早一些就在不停地寻找着出路,为的就是在洛遥找到他之前出去,才能把不堪的过往掩藏在一个人的记忆里。 她便是看了那些,也愿意包容这样的他吗? 甚至……还说了心悦于他的话。 这句告白远比其他的话语冲击力要更大,他脑子一片混乱,只剩下那句“心悦”在反复翻滚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或许原本他是想问她当真不介意自己的过去吗,又或是一言以带过这个话题,在洛遥的注视下,他卸甲丢盔,舍弃了所有选择,最终只能轻轻地,用着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半带祈求般道:“能……再说一次吗?” 洛遥微微歪了头,似乎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方才见郁秋虽然只字不提此间种种,面上却有死寂一般的落寞,一时情急,才把自己的心思也展露无遗,更是……强吻了对方。 思及此她后知后觉地面颊微红,在方才的沉默里也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出走的理智,但坦然爱意是真,她虽有羞涩,却还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是……我心悦你这句吗?” 她目光游移着舔了舔唇,终于记得给自己找补道:“我、我没有要逼你回答的意思!就是、就是……唔……”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嘴上说没有逼别人回答的意思,却又给了他一个暧昧莫辨的吻。 女孩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辩解的借口,连“情难自已”的蹩脚话语都编出了一半,那双还被她握着的手在此刻却微微动了动,她下意识地放松了对他的禁锢,很快被以同样的姿势回握住了手腕。 郁秋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覆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于是那些不曾出口的爱意,都随着指尖的跳动,同样不再能够掩饰半分,赤裸却也澎湃地回应了她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