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宿本 - 言情小说 - 玉修山上的赵守玉在线阅读 - 神龟尽时(三)

神龟尽时(三)

    守玉乘上了阿游为她准备的避水囊,随身之物是新得的好看衣裳和不怎么好看的一串木头珠子,纵然没有天才地宝,有个品相中上的金玉首饰,也算她是做了回贵客。这一趟神龟岛来的实在是不值极了。

    阿游大概是为了弥补地主之谊的那一档子事,给她用的这一件避水囊正是当年他卢家举家迁徙至北海所使的。神龟岛得他卢家打理至今,竟还没生出搬迁的意愿,可见那位处处是故里的老祖宗很是满意这一栖息地的各类条件。

    湿润温暖么?

    守玉拢了拢衣襟,海风喧嚣浪过几场,吹散了她发髻,阿游要为她再梳过,但被拒绝,“还是平常些好,我既舒坦,也少些麻烦。”

    她换下红衣婚服,只着寻常衣衫,鞋子也换了合脚的,不知为何更能体会海风的粘腻潮湿。

    “我就这么去了,你如何与家里头交待?”守玉理好了包裹,将行未行又实在放不下心。

    阿游笑着替她理顺发丝,“玉儿只管赶路,不必管我等劳碌人的日常苦累,但要你安好如一,我cao办的仅仅是自个儿屋里头的事,没有再叫玉儿劳心费神的道理。”

    “你说的的真是你心里所想的?”守玉有样学样,挑起阿游散乱的发,别在他耳后,“你虽从不肯多说,我与你是什么样的亲密,还能有我不知道的?”

    “好玉儿,就这一回,叫我自做主吧。”阿游神情凄惶,眼里神采不散不灭,这却是难得。还在山中时,他身负酿酒之责,竟少有清醒时刻,熙来虽也不差,可比不过他近水楼台,得以最先见着虚虚晃漾的明明月色。

    守玉叹了一回,倒有七分真情。“原来我也不是那尚家的四姑娘,没有父母兄弟做主,不能于婚嫁之上得偿所愿,更失了管教夫君的资本了。”

    阿游行事癫狂擅长以笑怍骂,酸出来许多荒唐怨气,甚至偶尔一二分真情流露,守玉是心里有数的,否则也不能那般合拍,在这吃人要将骨头里也嗦喽干净的神龟岛,做成了许多场十足韵味的戏。

    若他愿意,守玉能陪着一直演下去。

    但才几个日夜,他就不耐烦做作下去。扮演他人再痛快,及不上自身分明的半分舒畅。守玉有些明白他这心思,便也不戳破,不过假撒娇真埋怨的与他糊弄腻歪着。她其实不止这些手段,当着阿游就全不会使了,可见美色误人。她没少了靠皮囊取胜的时候,同样惑于皮囊外表,不算冤枉。

    “玉儿这些话,尽是在戳我的心窝子。”阿游不像别人常有的患得患失,他是常见着守玉的卖乖讨好,更是因了自己家里事瞒哄与她,有了正当理由,才不觉得愧疚,只是可惜。

    越是临近这样的离别时刻,越是觉得可惜、觉得遗憾,内里的不甘像是要溢出堤岸,那是他筹谋许久,但还没有到达同归于尽的时机。

    其实算算日子,从他回来的那一时起,到今日送别可人的师妹,实在是久到叫人厌烦的一段儿光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该将他抛,未将他抛。

    “你且去罢,去寻这漫天漫野水景里的不可不去之胜景,去修炼至我不可触碰不可抵达之境界,”阿游的笑容艳丽而从不卑微,“到你想起来身边还缺一个我,便挑了旧路来走,带了我一同去。”

    守玉一如既往地瞧痴了,沦陷在他柔弱但故作坚持的神色里。

    “我到了什么时候, 都缺一个阿游的,啊不对……”守玉自知失言,不甚熟练地摆起了架子,她分明有着充足地底气,便撑起来疾言厉色道:“你不要还想着能有机会躲懒,虚妄堕落不知自救,不肯上进是要叫后来的比下去的。”

    卢游方施施然再次展现出来卓绝的美貌,仅仅是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用以最终的诀别时刻,实在是再应景也没有的了。

    “听了这话,真是叫我惶恐莫名,可见是山中的日子快活,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我辈惯了偷懒耍滑,总要些适应的时期 ,”阿游的语气讨好又寻常,还带上些从不愿流露的斤斤计较,“玉儿可要等等我,原本我起步就晚,还平白地耽误了许多时机,你再不肯带着些,如何有我的好日子过?”

    守玉无奈,一味应承,不肯拂了这些微末琐碎,叫他伤心,“知道了,知道了,不等你,我还等着谁人呢,我还哪里去寻一个比阿游更会撩拨的呢?”

    “啊,原来我得看重的也不过是些小处,倒叫师妹费心了。”阿游似念又叹,做作得像是回到了玉修山的寻常时光。

    守玉性子上来,已经很是不耐烦,“你还要不要我走了?”

    “去吧,去行路,见万山见万海,我看着你。”阿游含笑,很有风度地与她诀别。

    “你……”守玉没等到他坦白,失望已是最下层的情绪,这时风短暂的停了,守玉瞧见他一派风轻云淡,便也照样做出来一派风轻云淡,“罢了,人各有命,你既不要外人插手,我乐得逍遥自在去。”

    她银钱不缺,又是个很能凑合的性子,一般的想法还够不上铺张奢靡,师尊虽常来信,没哪回真问她的归期,虽背负了些许因果,也不是一时就要消解的,守玉是算得上有钱有闲的,大把的好时光,愁的只是没乐子挥霍。

    “保重。”悠悠风起,她抬高手臂,正攀住旋做圆球的一风眼,眨眼功夫整个儿被吸进去,隐没了身形。

    再有狂风迷人眼,不见了她的踪迹。巨型的雪白海鸟,翅膀应景一般地缓慢拍打舒展,穿行而过的间隙糅杂了几个“呀呀”叫声,像是一种周到的注解。

    阿游独留原处,天地变得无限之大,风声又再平息,他望向透蓝空灵的寂寥天际,喃喃道:“你自该保重,我却是无可如何了。”

    是成为坚不可摧的夯实地基的一部分,还是轻盈如海藻,如轻风,如不可察觉的微尘或蜉蝣……

    总要试过了才知道结果。

    神龟岛底,悬浮游弋着无数灵体。它们多是纤细的身形,蓝得浅于海底之境,又不像雨洗后的碧空,在这幽蓝冷清的地界,散发着柔和的凉光。

    守玉所乘避水囊出自卢家,便轻易过了集结历代家主精血而成的防护结界。从来物以类聚,自家人为何要打自家人?

    但是进到里头,却不是远远瞧着的一派祥和。不遵循任一特定路径更像是无意识游走的灵体,纷纷往守玉这里聚拢。

    “咻”一声,那如生着鱼鳍鱼尾的长发女子形象的灵体,掠至眼前,柔柔的道一句:“这里不能进哦。”

    海水翻腾几遭,升起些密集撞动的泡泡,再出现的是另外的灵体,没了鱼尾巴,但扶着胸前长出来的有如伞盖树冠之物,被衬得身量极小,反而严肃道:“再进一步,便不客气了。”

    更有一种,速度快到瞧不清面目,绝望啸叫着一句,也只有这一句,“生者退下。”

    生者退下!那么此时此地,不算上早生了慧根的风球,就只有守玉与阿材两个活物了。

    在与卢十四的神魂里有关神龟岛底的影像并不多,想来他也未曾有过身临其境的经验。观测旁人往昔记忆有如排演一场新戏,失去老到的俗世经验或是失去极度敏锐的知觉,都是不能有所收获的。毕竟那是以他的差异巨大的眼界与心境经历的一段人生,守玉就不了解其脾气性格,也不曾有点滴参与,要如何周全细致,感同身受,是不能够的了。

    查明其中关联靠的还是阿材,他作为谋士与管家,是再无替代的得力之士。

    “小姐,这些东西上的气息与岛上本体不分明的小丫头们,却是如出一辙。”

    “嗯,我觉得你说的在理,”守玉点点头,眼里是种不需解读的迷惑,她想通了此处的运转之道,应是如人间的死生轮回一般无二,但不能理解建立者的初衷,正试图理解,因为那是阿游的至亲。

    “他家的祖宗是将心cao碎了,就没有它算计不到的,”守玉对于阿游的同情偏爱,这一时刻到达了顶峰,“根骨不佳的后辈子孙们,尽足了水面上的孝道,例如采买交际,猎灵兽,寻奇珍异宝,到了再不能奔波的年岁,就送来此处,日月光辉经了层层水波也要打折扣的,他们血rou之躯,替代了珊瑚与礁石的用途,更加尽心竭力地困于孝悌礼义。”

    廉耻仁义学得足够好了,托生个圆脸的讨喜模样,往事前尘全忘了,前身没资格入族谱,再度回归,就当个小丫头子呗。单纯,懦弱,生生怯意,再寻不出两样的个性,是因了他们生前具备的技能不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起死回生后便只剩余乏善可陈的顺从,与过分在意的道德。

    阿游说道,“没道义的先祖养出来最守规矩的后辈,是有其合理之处的,大族里的年轻人往往接受符合当前利益的教导,其体系完善更利于深刻思考的发生,小姐是有过最最深刻的逆反行径的印象,单是这一点上,当不用某过多赘述。”

    “嗯嗯,你说的也是有理。”

    守玉驱着避水囊听过所有灵体发出的响动,再逐一躲过,没发现什么有利于当下处境的信息,无望到无聊的这一切,身临其境了也不能寻着个立竿见影的有效法子。

    救世主果真不是谁来都胜任的,一切的理所应当都只是说起来简单,听起来简单,没几个真做出成果的。

    “啊,真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奇妙之旅呢。”她叹道,是捉摸不透的情绪,是喜是悲全不分明,

    便是人丁不旺,而水波兴旺,她在避水囊隔出来的方寸之地里头多次站立不稳,又生拉硬拽地稳住了身形。她明白这是不能失态的场合,纵然她在卢十四的记忆里见识过此等景象,做着旁观已是大侥幸,再不能面对苦难死魂,还抱持傲慢的无礼姿态。

    想当初还在玉修山时,守玉是极尽偷懒耍滑之能事,作为立身之本的技能,心口不一的虚伪不能怪罪于她,能够顺利度日是活人本能里的追求,再快活一些就叫做锦上添花了。较起真来,恐怕比不上山林里悠哉的小白蛇自得。

    可叹一朝终进人道里,笑他红尘短暂,漫长的修仙之途里,也多有烦难。视而不见不可取,莽撞冒进不可取,不见真心最不可取。

    守玉如今的道行,还远远堪不透其中深意。但如凡世法则与修士所具备基本术法,是不能全然不知的。师尊是怕她未有经历,先吃了书本经义的苦头。修身养性多是压抑自苦,不慎再消磨了本性灵气,他便白费了几百年的筹谋。

    盯着她的有十数双眼睛,灵巧的雀儿,是知道如何以束手就擒的假象行其自保甚或精进之术。

    从前在师门里对着性格各色 的师兄们,行使过无数回的招式,再对上的是早死心塌地的阿材,最该自如无匹了。

    “我从前在师门里除了讨人欢心,更是挺招人恨,我只知道那是事实,但不知道缘故,我是在赵家见着哞哞时,才知道的,那样会说话提问题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命,就是我的缘故。”守玉被勾起了许多往事,情绪难免低落,正不必费心做作。

    阿材满是不赞同,“姓卢的丧尽天良,自有天道去收,小姐淌了这浑水便是为了与七少爷的师门一场的情谊,帮到这地步已然是够了的。”

    “不是这样的,”守玉专注望向黑浪汹涌的海面,“咱们刚遇上那会儿,我一味牵挂着哥哥的安危,而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我以为早将她们忘记了,没料到之后一次遇上个丑爆了的豹子,竟就堕入心魔,我实在愧对于师尊多年的教导,区区皮相之别,当不能害我至此。”

    守玉眉间拧起,似在反思,又苦笑道:“天道不可测,而今我有了与当初立在牌坊底下同样的感受,但不想只是看着了。”

    阿材摇头晃脑,以他的经历机缘,多是能自己拿主意的身份,还不能对于被强压进烂泥地里不得好死,不得超生的倒霉鬼们共情,一味的凉薄口吻,满满是对守玉行为的不赞同,“那也应当是卢家公子的职责,小姐理解到这地步,已然很看重情义了。”

    守玉摇摇头,“他做了多年弃子,满心愤懑,得了机会,便只看得到复仇,再看不到旁的。”

    “小姐真是在意他。”阿材没被说服,仍是事不关己,但还知道酸溜溜地吃醋。

    守玉紧紧握住腰间缠绕的藤蔓,抚慰着他的不安,认真问道:“我在意他,在意我每一个师兄,在意你,我哥哥,还有万万,你可知是何缘故?”

    “小姐博爱,无心却更多了好处,能将个个装下,是阿材和小姐的师兄们、小姐上辈子的情人们都及不上的。”阿材情态如此悲凉,应当现形于作为老朽枯木的那一日,可到了那一日,任凭守玉如何呼喊,得不来一丁儿一点儿回响。

    “不是这样,”守玉搂住那些密匝匝的枝蔓,柔语温声,不能更抒发其绵绵情意,便听她有理有据道:“你们皆是遭连心咒牵扯之人,折损一个,便接二连三都赔了进去,好比一片叶子遭虫咬了,丢开不管便会腐进皮里,烂穿枝干。”

    “到最后,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根基靠山全无的合欢道女修,我的下场,会比这些轮回往返与深海魔窟的卢家弃子好多少呢,会比那些吊死在牌楼底下的孤女好多少呢?”

    阿材当然不愿守玉有失,又为她能为有几分爱屋及乌的维护的心思而欣喜,便再不别扭,“我只怕小姐囿于上辈子孽债,更受困于今生,原来从始至终,您都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阿材再不敢有旁的心思,但听您差遣便是了。”

    “不是,我不是要你做什么,接下来的事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做,不要说你是怎么想的,不要说我该怎么做,”守玉摇了摇头,似在甩开最后一重顾虑,“便叫我试试看,什么样的后果是我承担不起的。”

    “可是……”阿材的顾虑却不是能轻易打消的,“ 小姐以身犯险,我如何能置身事外呢,您不能难为了自己个儿,还要来难为我。”

    守玉想了会儿,“既然是个闲不住的,那便派个差事给你你,此后必然凶险,你虽作旁观,要紧的时候也要顾全着我的性命,这一点若是不能做到,再不必啰嗦许多了。”

    “阿材听令。”

    “嗯。”守玉管不了他那些感激涕零的多于情绪,单纯不能理解为何能将出生入死看作是备受重视,平平安安活着不好么?

    “卡嚓嚓”

    “卡擦擦”

    守玉没费多少周折,在没来得及涉足的地界里,寻见了那叫人不能不牵肠挂肚的冤家。

    而时机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大幻境里的小世界正当运作至结束之刻。

    卢游方顶着一张劫后余生的茫然脸出现在幻象碎裂的间隙之间,在他怀里成焦炭灰烬的昔日爱人,这时正眼带关切,将两手背在身后,置身事外那般地望过来。

    他以为毁灭是轰轰烈烈的一瞬,哪里预料到能够转生重回至无灾无难的时刻。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呢?吹在脸上的海风,也还如他们的分别时刻。

    神龟岛底曾深埋一火山,众多卢家子孙被送往海底,镇压消解还是填充替代,总之是暂时令那祸患之源陷入休眠。

    卢游方安排了守玉离岛,他与他的家族就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上岛来的目的就是终结已延续数百年的罪孽,如果一个家族注定了走向毁灭,他这出走了半生的浪荡子,再合适不过,去获取推进消亡的密钥。

    那他攥住并使用超过七七四十九种方法要毁灭的,是名为神龟岛这座岛屿的核心基石,堪堪停在海底火山的喷发点上,只需一点点灵气的催发,就能唤醒沉睡时态收敛的火焰岩浆。若是千里之堤能够溃于蚁xue,那没道理他寻不见毁灭的关窍。

    尽管他取得的是个密钥的倒影,是守玉依据卢十四的记忆仿制的。在以她为主的世界里,也是真实有效,身负毁灭之责的。

    她应当是准备了盈盈笑语,但被坠泪淹没。蒙着脸痛哭多时,再拿衣袖恨擦了几把,竟就寻不见脆弱情绪。

    守玉胆子大到没边儿,没学明白的本事,才施展过几回,就敢将几重幻境套在一起,来对付那早活成祸害的老蜘蛛。

    “阿游,我最好最好的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脸上挂着轻盈到轻佻的笑容,通身是事不关己的闲散随意,她洗去鱼油膏子糊成的假面,衣裳也换成了上岛来时的那一身,这一刻她是中原灵山来的守玉。

    她还有许多身份,是官家小姐,是灵蛇转世,再不是他卢游方新娶进来,要陪着一起在这不得超生之所死不瞑目的七媳妇。

    守玉眼中有泪未坠,语气故作轻松欢快,“我曾听闻上古有神,欲与生身父母断绝关系,行的竟是削rou剔骨之法,想来rou身悲苦虚弱,却也只有亲身之父母关心其冷暖如何,是否健壮,能不能一切安好。”

    “我母亲爱我更胜于世间万物,我若执意行伤身之事,令她寄身留存至今的傀儡感知,实在是大不孝之举,”阿游知她意有所指,更见不得她伤心伤情,张口便也是轻松宽慰,“你又不是不知我,最会躲懒,最怕吃苦,在师门里就没改正的,难道回家里了,就能焕然一新了不成,玉儿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守玉微微一笑,将许多眼泪憋了回去,她哪里不知道阿游是对傀儡之术厌恶极了,朝夕相伴许多年,从未见他露过这一手,又怎么会真的在意存于傀儡娃娃里的几缕残魂,即便那是他的生身母亲,除了覆灭整个卢家,他也再想不出来更能尽孝的超脱之法。

    “你是我玉修山出来的,是历经了千锤百炼的,才被挑选作为我师兄的一个,怎么到了你自家地盘,反而妄自菲薄起来,你究竟是信不过师尊还是根本就信不过我?”

    “没有……”阿游显出来发虚的不自信,他小小声道:“我没有信不过你。”

    为着自证,他清清嗓子,再次强调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一分的犹疑,你知道我的,说假话会生一个比头还大的脓疮,有过一次后,再也不想有了。”

    “嗯,我知道的。”便是得不来这般剖白,守玉也舍不得他受苦受难,“你不想我插手,就不必管我如何行事,一旦你不在意了,我怎么着都不要紧,是不是?”

    阿游无奈便只能暂时妥协,笑里惨淡又平和如预见了刹那结局,甚至将他自己也要迷惑住。

    比说出口的更要深情了一万分,他道:“玉儿,我的好乖乖,你能一如既往的安好,我便没有什么不能再度失去的。”

    “你不要看着我好像风光,但实在到手的,真是少之又少。”

    守玉撑不住笑,但没有落下更多的泪来,还不死心,想的是能撞大运摸着叫他打消了混账念头的关窍,便是痛心疾首道:“我的郎君,你经历的苦难我全知道,有人陪着,再见着康庄大道,再遇上天命贵人,再有了比这时更好的机会,还没个盼头么?”

    “你总是如此乐观,爱好说些我不能反驳的漂亮话,你又不能,最不能了,被我牵惹出伤心来,”阿游深知结局不可逆转,但见不得守玉伤情伤身,“你这时还说什么生死相随,不早早寻了机会离了这摊子,唱什么苦命鸳鸯的烂戏呢,你早知道我不耐烦作陪这一场。”

    “独独为了我,你不愿意也是要扮花脸的。”守玉胸有成竹,沉稳自得,还贱嗖嗖补了一句,“我还不知道你。”

    实在是傲慢极了。

    “吼吼吼咳……”爽朗健壮的笑声凭空升起,在恰如其分的此时此刻,捧场过头了些,“年轻人的好戏,是该精彩些才对味儿。”

    够令阿游撒野的主场从来就不多,现世报一般的体验,守玉见着了造就他悲惨命运的债主头子。

    她仰着脸儿,等待着那只八条腿的蜘蛛精,拿乔作势自蓝蓝苍穹缓慢降落。在她很是花费心血建造的幻境里,蜘蛛老祖如此配合,正是最能体察她的苦心。

    守玉干等到它安稳落地,才开口到:“如此轻浮,就能做人祖宗了,可见着了你,我却觉得不是件难事了。”

    “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慈爱的长辈,咱们家出了不少废物孩子,可我放弃他们了么,当然没有,能炼化的就炼化了,能挡灾的就挡灾了,再不济砸进地基里,也是块砖瓦,这世间多少未竟之志,我老人家看不得孩儿们受苦受累还不得善果,为卢家尽忠为祖宗我尽孝,便是个极便利易得成果的志向,你只要瞧瞧那贤肖族长碑上,有名有字,皆是老祖我的好孩子……”老蜘蛛活了几千年,更想往几万年里过活,是知道爱好的,知道如何扭曲利用了现实,专往自家脸上贴金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他孝顺或是不孝顺,你当祖宗,总也不够格,他成材或是不成才,是你这妖怪造作的金榜,他的名姓也只能埋没了……”守玉缓缓答道,字字句句尽在昭彰对于这位迂腐大家长的不满,可是情绪却一直平淡几近低落,像是真不想有过多的评语,毕竟它真是个天杀的妖怪,也真是阿游的祖宗。

    “你的是非功过,只能血亲后人来评判分说,若他当真承继了些能耐,足够在重创之后不接受任何外力也能保全性命,到今日还能在此出现,当着您老人家的面,再怎么恭谨也是应当的。”

    “可是我的阿游啊,别人不知道他,我却知道他,”守玉直直望过去,当然不能锁定它全部的八只眼睛,眼神也早够得上笃定,“你最不知道他了。”

    蜘蛛妖再也撑不住沉默威严的长者架子, 甚是犹疑道:“怎么说?”

    “阿游他啊……”守玉将将开口 ,自身后来的一剑穿透前胸,截断一应她为情郎开脱说情的振振之声。

    “哈哈哈,你便是这般了解他的?”蜘蛛妖得意忘形,八条腿舞得哒哒踏踏,怪异声响不绝不断,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我的乖孙,这一剑当真斩得漂亮。”

    守玉吐出一口血,执剑杀来的阿游再未有其余动作,瞬间便被蛛丝囊包缠进去,天怒当然不肯屈就,登时光芒大涨,迸裂了即将成型的蛛丝茧壳。阿游身形便如飞光流瀑,翩翩于无踪无影。

    “这一剑?”

    她咳了两声,才接着道:“这一剑便叫做漂亮了?”

    “接下去的九十九剑有的是要你叫好的。”

    “什么意思?”蜘蛛妖见她眨眼间复原如初,而他那乖孙竟再无攻意,再不现身,便满腹惊疑。

    如约幻境造建至解除的过程,是一切错乱归应有序的过程,得意忘形时的失手,举目无亲时的溃毁……依照守玉的经验,是不会有全程圆满的那一种发生。幻境倒拓现实,差不多的情景但喜恶爱憎都是反着来。

    如果有那一种可能,造出来风调雨顺,鸟语花香的幻境,那么其参照的现实该多可怕?

    守玉望向阿游是满目真切的疼惜,“阿游一直低落,我以为他是不知如何对付你这妖怪才忧心,三日新婚夜之后我知道了他早有了对付你的法子,他是因着这法子才提不起精神来的。”

    神龟岛立足之根本在于由千千万卢家子孙精魂奉养的基石一块,每隔几年都会有三三两两的“不肖子孙”,被桃核侵蚀入骨入血后修为散尽,填进海底来,做了个前尘后世再不沾染的可靠基底。

    阿游要做的是极致的自毁,像他一般经历的孩子里常见的选择。生身之所便是不可脱身之牢笼,他终生困境的起因是名姓骨血里的应当应分。

    “啊,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有多少能找乐子的机会呢?”守玉无比失落道:“我们失去了多少能寻欢作乐的机会了呀?”

    “但是,我有些明白该怎么做了,或者说,我找到了另外的能将你们的仇恨物尽其用的法子。”守玉举目望尽此间万物天地,蚊呐竹虫,藻虾鱼龟甚于礁石岛屿,渐次坐落停当,这一回的幻境,画得实在是个精妙,她带着造物主的洞悉一切的怜悯与残酷,还肯为那冥顽不灵的蜘蛛妖解惑,“你会困在这里,直到他将你斩杀殆尽的那一刻,或者以你亲见更贴切的是“我”被斩杀。

    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到你被彻底杀死,或者依然以你的体验为主,是见到“我”被彻底杀死,幻境才会解除,回归真实世界。当然那时你只有一种下场,就是作为千年蜘蛛妖怪的巨型尸体的下场,等着专门处理这造孽事的,来收拾你的,已死过千万次的尸身。

    虽然远远没到时辰,我确信你最有可能的死因是力竭而死,你并不懂我师门道法,不知道为了布置这一场,我付出的是什么样的心血代价。

    换一个更通俗的说法,你便当在做一个次次死里逃生的噩梦,只要你不死,你所见到的这一个我就会踏进轮回,来见你,一直到你身死道消,再不具备触发幻境运转如常之效用,你与我与阿游的羁绊纠缠,便才到了结清楚的那一刻,

    而我的阿游因你这不是人的历经非人磨难,几乎毁了根基,灰心丧气,又因愧对我生出怨愤,有了这一遭,当能发散许多了,我从前多是空话,终于叫我找到了最有效用的法子,

    我家师尊曾有训导,不可在外显露内门秘辛,恐遭旁人嫉恨,阿游守着师训,我却不怕告诉你,这一道法便叫如约幻境。”

    老蜘蛛当然不会被她这等片面且危言耸听的言语吓到,它不了解,守玉寻常不是多话的性子,却是在极度兴奋的境况之下,非得说些什么,不管于当下情形相不相干,仿佛只要嘴上还有话说,内里不能平定的情绪就能被释放消解。

    “天怒是讲道理的神兵,生身之恩与杀母之仇,孰轻孰重,它如我一般皆在局外,却是肯格外施恩呢。”守玉表情麻木,创伤愈合先于剧痛的消散,她的理智与意识一样趋近昏沌,“阿游能挥动此剑一百下 ,我便卖个泥胎假身在此,他有九十九下挥剑斩我,最后一下无论杀不杀我,你也一样再活不成。”

    “我这孙儿,缘何得你眷顾至此?”

    “你这做人祖宗的怎好打听小辈情事,真是不知羞极了,”守玉面上带了些怀念的神情,虽做怒骂,仍旧音色婉转,“他得我看重之处,正是你最看轻于他之处,你我不在同道,即便是说出口来,也未必能得你理解一二分,不如不要说了,没得坏我精神,扫我兴致。”

    守玉勾唇一笑,端的是倾城之姿,言语竟是直白,“反正你也活不长久了。”

    “哼,你修为不深,年岁不重,口气却实在不小,”蜘蛛妖不慌不忙,“老祖宗我活到至今的年数,如何算来都是稳赚不赔的营生,下头孩儿们虽然遭受旁族污了血脉,到底是承了些香火机缘去了,你个外来的,却是依了谁家的法典,平白无故便要来插手我的家事不成?”

    “你家的事当我愿意管呢?”守玉正忙着将主体意识脱离幻境,不过是顺便解它些疑惑,“要不是阿游当真放不下,我早乘浪走了,想这茫茫北泽,哪一处不比此处有趣,我虚度光阴莫非是要陪着你这死蜘蛛的不成?”

    “再有一项,我受这百剑之苦,全记在你身上,阿游脾性本来温顺,若遇不见你,会温顺到底,神兵饱经我之血rou经脉浸染,视虚无幻境如现世同样要紧,视我的点滴灵魄如它先主同样要紧,我生机渺茫,阿游力竭,它转而攻向境内你这最活泛生的灵最终这一必杀之击,你是近万年的妖怪,当有避无可避的觉悟,对不对?”

    “至于他缘何得我青眼,乃是他所背负的挣扎最叫我挂心,生身之恩与杀母之仇,哪样更该偿还,是我也不得其解的,有他作为参照,我今后行事也添增了许多底气。”

    “师尊说我听他的话就可躲开百道雷劫,安安稳稳地修至大成,最忌的两样你可知是什么?”守玉自问自答,“不可见死不救,不可主导杀戮。”

    “老蜘蛛,我却是一点儿想救你的心思都没有了。”

    “就是今日,我便破了两戒看能如何。”泥胎就位,她透过那无感躯壳望向如杀神降世的血色阿游,像是说惯了那般油滑,莫名地在这等时刻凸显出真情实感,泣哭道:“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没有你,像是虚假换幻境里地星辰日月的幻像,不能脱离真实海域的托衬,就像是没引来真实的祸害祖宗,就不能激出你的最真实可信的求生之心。

    你是作为你自己要活的,虚弱至懦弱的四师兄阿游,特有的孤傲的性子里,是有着限定情镜里才能调出来的担当与忧患心。

    否则他是打算了一心一意奔着寻死去的。

    “我是真的不能没有你。”

    “至于你,”守玉仰头望向天际,“你是身死道消,或是灰飞烟灭,我都能接受,这一回的幻境我定下的期限只是你的死期罢了。”

    “好好体会吧,在消亡时刻到来之前的漫长审判,你当然不会伏法,但罪有其名,在不以死亡为终结,但以死亡为运行法则的幻境里,由不得你不认下。”

    守玉知道还没到时候,但仍未卜先知一般道:“安息吧!”

    我在我的轮回里,陪你走完最后最漫长的这一程。

    (正文完)